外文专家、翻译家、小说家、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王智量先生,上月初在上海病逝,享年94岁。不少学生都很怀念他,我也是其中之一。四十余年来,常会想起当他学生的那些日子,因此“每将往事从头写”,感觉还是受益匪浅。
读大学本科时,曾在华东师范大学文史楼的三楼走廊上听到充满激情又清亮悦耳的讲课声,我和几位同学循声走近315教室,发现原来是头发花白的智量先生在给77级学生讲授俄罗斯文学,大教室里的同学们表情全神贯注,如痴如醉,课后纷纷评价讲得好,引得我们也巴不得智量先生能给我们78级学生授课,当听说这个愿望不一定能实现时,我们全年级写信给系里,最终愿望得到了满足。智量先生确实没让我们失望,他出神入化地解析俄罗斯19世纪的作家们不同的艺术风格,饱含情感地用中、俄文流畅地背诵《叶甫盖尼·奥涅金》中达吉亚娜给奥涅金的信,那是他在历经磨难的逆境中坚持翻译的普希金作品,艰苦劳作之余,不仅把这些译文写在糊墙的旧报纸白边上、草纸上、香烟盒上,更是早已刻嵌在记忆的深处,他的课是当年最受我们学生欢迎的课程之一。
我本科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是智量先生,他要我先列出提纲,我自选“屠格涅夫的宿命论”为题,他一看就否定了这一选题:题目太大,不易把握!确实,我在写提纲时就已经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他叮嘱,论文题目的口子要选得小些,论述则可深入或扩展,这样能做到开阖自如、游刃有余。最后选定的题目是《同一爱情悲剧的不同变奏──比较屠格涅夫的〈阿霞〉和亨利·詹姆斯的〈丛林猛兽〉》,坐在教室里写论文的畅快感觉至今难忘。经先生的精心批阅,我又做了修改,最后获“优”,搁置十八年才拿出去发表,仍然感觉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后来我把先生的这一选题经验传授给我的学生们,他们也都觉得很有帮助。
我留校当老师第一次上讲台之前,智量先生就再三强调,课一定要上好,充分备课,决不要照本宣科,要不断地研读作品,看重自己独特的阅读体验和感受,同时及时地介绍学界最新的研究成果,需要时时更新教学内容。他曾来旁听我的俄国文学课,在课堂上看到学生们专注的神情而感到欣慰,对我鼓励有加,使我增强了信心。
智量先生又是我读硕士研究生时的导师。他采用讨论的方式授课,让我们五个学生每人认领一位俄罗斯作家作为选题,然后以主讲者的身份和大家交流,这就逼着我们去图书馆大量看书,查阅各种相关史料,同时理清表达的思路,这样比单纯听先生讲授收获更多。在课上,他参与我们的讨论,让我们畅所欲言,热烈交流,各抒己见,不强制我们同意他的观点,对于有独创性的观点还会加以鼓励,并提醒注意自圆其说。课程结束后,要求我们将各自的选题写成论文,智量先生作了长序,几年之后出版了我们师生合作的《俄国文学与中国》(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一书。而我们通过先生的“授之以渔”,学到了研究方法,之后都可以自行开辟另一片研究天地。
智量先生在职时,给我们学生最真切的感受是他的教学深入人心,同时科研(学术研究)也是他的强项,他有敏锐的文学感受力,撰写的论文不是佶屈聱牙的艰深文字,而是富有情感、注重细节的流畅表达。他出版了专著《论普希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翻译出版了30余部俄文和英文的作品,如《叶甫盖尼·奥涅金》《上尉的女儿》《莱蒙托夫叙事诗集(上、下)》《屠格涅夫散文诗》《贵族之家》《前夜》、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宁娜》、曼德尔施塔姆的诗选《贝壳》、康拉德的《黑暗的心》、乔伊斯的《死者》、狄更斯的《我们共同的朋友》等。退休后他又写起了小说《饥饿的山村》,出版散文集《人海漂浮散记》等,刻录了一段亲身经历无法忘却的时代痕迹。2013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智量文集》,计4编(翻译编、创作编、文论编、教学编)14种。2019年11月先生荣获中国翻译界最高奖项──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在笔耕不辍的同时,智量先生还兴致盎然地拿起了画笔,水墨画的鱼虾灵活游弋,引吭高歌的公鸡色彩斑斓,芭蕉树下的一群鸡雏欢快啄食……运笔挥洒自如,画面逼真有趣。他和另两位老师还一起开过画展,得到参观者的一致好评。晚年他把自己的写作、翻译手稿及画作等捐给学校档案馆,曾被集中展览出来,他又把自己的藏书捐献给了学校图书馆保存。
在我的记忆里,智量先生在教学、科研、翻译领域都是辛勤耕耘,并且成果斐然。而他在小说、散文及绘画方面的创作则出于历史记录的责任和兴趣所致,平添了晚年生活的乐趣和兴味。
智量先生在教学上、学术上给我们的教诲永远铭记在学生们的心中,而他留下的大量译著和作品更是将滋养一代又一代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