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年伊始,张艺谋导演执导的电影《满江红》热映的消息就扑面而来。我没赶这股时髦,却马上联想到父亲周汝昌生前家里墙上挂着的一幅字。这幅字,就是父亲墨书的岳飞将军的《满江红》词: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墨幅后父亲记云:“己巳之夏盛暑中,淑仁欲得岳将军满江红词墨幅,因挥汗走笔,则恶札,深愧名作。”
那还是1989年7月末的一天,母亲和我都向父亲表示想要字幅,父亲问:“写什么词儿?”母亲说喜欢岳飞的《满江红》,这正好说到父亲的心坎上。岳将军此词,曾激励着千古中华民族的爱国心。抗日战争时期,父亲二十多岁时,正值国破家亡,华北沦陷,那时无法得知国势战局的真消息,父亲曾躲在地下室,豁着性命设法偷听那经由微弱的无线电传来的千里之外的抗敌卫国之声,那低沉而雄壮的歌音,唱的正是这首岳将军的词曲,父亲从中领悟到这首词伟大的感染力量,回忆年少时也曾写过“门前日日看刀光,年少心胸志慨慷。深夜步行期抗敌,敝衣曾结满襟霜”之句,因此非常喜欢岳飞的这首《满江红》。
母亲开了口,父亲即来了兴致。母亲赶紧倒墨、抻纸,父亲不顾酷暑汗水涔涔,挥笔随吟随写,一气呵成。
这幅字是窄长条横幅,有四五尺长,二尺来宽。父亲的字不大,每行六七字,其连贯的节奏和舒卷的曼妙,令人感觉笔姿透着灵秀儒雅之气,有一种清新俊逸、光彩照人之美。通篇下来精气完聚,不塌不垮,不松不散,让人不敢相信这是出自一位双目近乎濒盲者之手。
写毕,展开看时,我们皆拍手叫好,母亲尤其满意,父亲笑眯了眼,继而又给我们讲了起来。父亲说,这上来四个字“怒发冲冠”,是用太史公写蔺相如“怒发上冲冠”的奇语,表明这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此仇此恨,因何愈思愈不可忍?正缘高楼独上,阑干自倚,纵目乾坤,俯仰六合,不禁满怀热血、激荡沸腾。而当此之时,愁霖乍止,风烟澄净,光景自佳,翻助郁勃之怀,于是仰天长啸,以抒此万斛英雄壮气。此开头已写尽凌云壮志,气盖山河之势。接下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十四个字,真个令人迥出意表,怎不为之拍案叫绝!此十四字,微微唱叹,如见将军抚膺自理半生悲绪,九曲刚肠,英雄正是多情人物,可为见证。功名是我所期,岂与尘土同轻;驰驱何足言苦,堪随云月共赏。父亲说,你看这是何等胸襟!何等识见!词到过片,一片壮怀,喷薄倾吐。靖康之耻,实指徽钦蒙难,犹不得还,故接言臣子抱恨无穷。此恨何时得解?尘土功名,三十已过,至此,岳将军自将上片“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之痛语,说与天下人体会,沉痛之笔,字字掷地有声!接下出奇语,寄壮怀,英雄忠愤之气概,凛凛犹若神明。盖金人猖獗,荼毒中原,只畏岳爷爷,不啻闻风丧胆。故自将军而言,匈奴实不难灭,踏破“贺兰”,黄龙直捣,并非夸饰自欺之大言也。“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一腔忠愤,碧血丹心,肺腑倾出,全篇神完气足,诵之令人神旺,令人起舞!父亲说,此种词原不应以文字论短长,然即以文字论,亦当击赏其笔力之沉雄,脉络之条鬯,情致之深婉,皆不同于凡响,倚声而歌之,亦振兴中华之必修音乐文学课也。
对于有人质疑这首《满江红》的真伪,说不是岳飞所写。记得父亲早有文这样写道:
传世岳武穆《满江红》,论者以为于宋元无可考,始见于明人所编遗文集,当出伪托。又云贺兰山在西北,与金人无涉,方位乖舛,足见其为伪词。余曰:此词真伪,固难断言,第就质疑者所论而察之,明人有《永乐大典》中所收昔贤遗集,清代多不复存世,则安在明人必不能得一传写本乎?若南北宋之间词家每言西北,如“西北有神州”,如“西北欃枪未灭”(赵鼎《花心动·江月初升》),此等不一而足。擅自南渡人士而言,“北望长安应不见,抛却关西半壁”(胡世将《酹江月·秋夕兴元使院作用东坡赤壁韵》),正其地理观念也。若谓“贺兰”不能借用,乃伪作者之马脚,则张元幹固亦云“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贺新郎·寄李伯纪丞相》),亦不得用西域国名为喻,亦为伪词矣?论词恐不宜如此胶瑟。余以为此词有真气,非伪托者所易追拟,又上阕“三十功名”“八千里路”一联,归到“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慷慨风流,悲壮深婉,一时俱到,亦不似明人所能到。胡世将词又云:“阃外何人,回首处、铁骑千群都灭。拜将台欹,怀贤阁杳,空指冲冠发。阑干拍遍,独对中天明月。”思致神理,皆当时名将之真实写照。即其“塞马晨嘶,胡笳夕引,赢得头如雪”,亦尚觉不逮“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之空际传神也,而可轻议岳词为明人手笔耶?反证不足立,何如宁信其真,亦不至为鄂王面上涂墨,若误夺真词,压良为贱,始真是涂黑矣。
岳将军的《满江红》,我自幼即会唱诵,有时在家里大声哼唱起来,父母也会跟着和声,可见这首词之魅力无穷。
父亲暮年,常常夜里失眠,或因双眼失明,黑白颠倒。为解父亲之郁闷,我给他买了一只录音笔,告诉他睡不着时可以尝试录下自己的想法或诗句。无奈录音笔按钮太多,父亲靠手指碰触实为难辨,失去了很多宝贵资料。然而在2010年9月某一天的录音里,我竟然听到了父亲的小声哼唱,仔细谛听,竟然是岳飞将军的《满江红》,虽然声音断断续续,却是顿挫分明,十分清晰。
父亲为母亲书写的岳武穆《满江红》这幅字,自我们随父亲正式搬进朝阳区红庙这个家,就一直张挂在墙上。直到父亲去世后,我们把它捐献给了恭王府博物馆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