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我在《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上,读到了老友航鹰的新作《昔日的声响》,感到非常亲切,唤起了我少年时代的美好回忆。1945年,我随父母迁到天津,住在南市东兴大街十二条胡同四号院,一直住到1957年考入天津人民艺术剧院。东兴大街是南市最核心地段,不仅商业发达,而且文化活动也很丰富,有长城剧院、群英戏院、上权仙影院、东兴市场和“三不管儿”。
我们家距离胡同口最近,对面就是群英戏院。戏院门前有一个不大的院子,搭着一个顶棚,四面都是胡同,楼房又不太高,剧场为了通风,将外墙上开有天窗,称为“上亮子”,声音很容易传出去。那时候没有扩音器,演戏的时候尤其是京剧的武戏,大场面,锣鼓声大作的时候,那声音就清清楚楚地传出来。到了夏天,每户人家都开着窗户,吃饭就在院子里,因为家里头太窄巴,活动都在胡同里进行,院里的露天处也凉快儿,所以我一直是伴着剧场的锣鼓声写作业。
父亲在荣吉大街聚华戏院旁边的小百货店当经理,我便近距离地接触了群英戏院和聚华戏院。离我们家大约一百多米,就是“三不管儿”。这是一个大娱乐场,各种杂耍儿、摔跤、打嘎儿、卖大力丸及各种小吃的,都是在露天经营,非常热闹。此外,东兴大街除了商店林立,马路边儿都是摆摊儿的,一个连一个,商店门前也摆摊儿,只是给人家在门口留出一个过道儿。记得我们小时候贪睡,甚至都没有被噪音打扰的印象。
我受父亲影响,从小就喜欢看戏剧和曲艺演出,刚开始是跟着父亲去各个剧场,群英戏院去得最多,还认识了一个茶房(送茶水的服务员),我记得是五号服务员。每次我们去他都给很多照应,后来我再大一点,不管父亲去不去剧场,我都可以直接进去。
看蹭戏,那时候叫“戳腿”。所谓“戳腿”,就是站着的意思。大都是在开演之后,门口验票就松多了,很容易进去,有空座就坐,没空座就站在两边儿,靠墙站着就叫“戳腿”。后来,父亲辗转认识的一个朋友,是当时梨园(演艺)工会负责人,他给了父亲一张名片,背面写着凭此片可以免费接待二人。这个名片,从东南角一直到南市的剧场,都能免费去看,我接触戏剧、曲艺的机会就更多了。
在南市长大的孩子,不只是伴着剧场的锣鼓声做作业,而是生活在繁华的嘉年华环境中。剧场里,锣鼓喧天,“三不管儿”还有那么多摆摊儿的,特别是叫卖小物品的,都靠吆喝,吆喝的品种和价钱都很直接,也不用什么调门。有些大一点的摊位,也使用一些招揽顾客的方法,放个收音机在旁边播放音乐。
聚华剧院演出河北梆子的时候,敲梆子的声音特别响,剧院前边没有院子,也没有什么过厅,好像掀开门帘子就直接进剧场了。因此,有时候为了吸引观众,也有意把帘子拉开,让剧场声音尽量大地传出来。记得还有一个剧场的声音比较大,就是“大舞台”。“大舞台”的墙上有窗户,左邻右舍都能听得见。有的澡堂子、大商店、小商场,也有曲艺演出,方便观众。
其实住在南市的人们,对各种声音已经非常熟悉。一到晚上,那么多摊位前人来人往,叫买叫卖声四起,剧院里更是锣鼓喧天,哎呀,真跟生活交响曲一样。但是那时候,我们好像并不觉得烦躁,因为那是一种正常的生活方式,从小就适应。大杂院儿里即使没有锣鼓声,各家各户做饭时也是大声聊天儿,有人高兴了还会哼唱两句,人们都习以为常了。
艺术家谢添是天津人,他说南市就是一所社会大学,有好有坏,你想学什么都靠自己的修为。那时候,住在胡同里的人大多数都是规规矩矩的家庭,对孩子的教育并没有出现特别调皮捣蛋的,或者腐化堕落的,反而出了不少有出息的孩子。
众所周知,旧南市有红灯区,可贵的是住在南市的人,要求孩子不到那边去玩儿,好像孩子们从来都不进我家对面戏院墙后那条胡同。社会环境是多种多样的,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但在家庭影响下,自己是可以选择人生道路的。
南市往西边走一点儿,就是如今食品街的那个地方,曾是个鸟市儿。各种禽鸟儿、各种叫声,凑在一起非常有意思,构成了南市丰富多彩的声音环境。
一到夏天,劝业场、天祥商场、中原公司,包括中国大戏院楼顶,都有露天剧场或游乐场,放映电影或演出戏剧、曲艺,还卖各种冷食和小吃。我记得,坐着至今幸存的奥的斯铁栅栏门儿的老电梯,到天祥市场和劝业场楼上屋顶,也都有露天的娱乐活动。老百货大楼楼上,也有一片露天舞台。
老天津的夏天,从滨江道一直到南市,真是热闹非凡,终日演奏着大都市的华彩乐章。南市的老声音,培养了我对戏剧艺术的兴趣。回顾自己的一生,最知足的就是把职业和兴趣爱好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不管当演员,还是做编导,后来调到文化局机关、社会团体、服务部门,只要没离开戏剧,我都会热情地做事,从中得到快乐和愉快。我已经八十七岁了,看到《昔日的声响》文章,勾起了我的回忆,我从心里感谢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