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小时候不知看过哪部影片,嘴里常哼唱插曲里的一句“小伙子变成老大妈”。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广西电影制片厂的喜剧片《真是烦死人》。
我们应该是一起在大队院场子里看的露天电影,我只对片中夏天老厂长身穿呢子大衣,开门待客的镜头印象深刻,电影的笑点在反季节穿衣造成的笑料上,对老大来说小伙子忙于家务无暇工作才是他的关注点。没想到这一关注,一语成谶,激活了他身上老大妈的潜质,当年的小伙子现在还真变成了“老大妈”。
老大与我差不到两岁,在我们那里管这一前一后降生的兄弟叫“挨肩”,他行大、我行二。老大从小腿有毛病,走路晚,却省事早,小时候,在我鸡飞狗跳摔盆打碗如孙猴子闹得正欢时,他安坐如佛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并用镇定老熟的声音呼唤父母:小奎把插尾巴的鸡蛋打碎在被子上了。那是父母给我一周岁“插尾巴”(过生日)吃的鸡蛋,我已经会走路,老大却仍然坐着,坐得父母心焦不已才慢慢察出其中端倪。于是,老大从小就开始了治病之旅。近处的乡镇医院、远处的县医院、地区医院,最远去了大城市西安。晋南人看病去西安是个终点,只要西安看过了,从此就认命服软。据说,屡次治疗过程中,灌药动刀、连夹带板,老大心里并不害怕,但过黄河时感到了畏惧,也许他对来自自然界无妄之灾的恐惧,大于对自己身体的担心。小时候,我没觉得老大与正常人有什么不同,甚至对他有点儿羡慕,因为他可以坐汽车、搭火车到处看病,可以去我没去过的地方。直到小学四年级时,他的看病之旅才告一段落。那年,他回来一边弥补落下的功课,一边正赶上期末考试,我们在同一个班,谁承想他竟然名列前茅。老大拖着打了石膏钢板的腿,把别人远远甩在后面,那一年,他成为“传奇”,把所有人惊到了。
老大为人正直厚道,早慧并不专于学业,从小算盘打得贼溜,很早就开始做生意。初中肄业开店期间,人皆称他少年老成,惹得爷爷辈的人都喜欢他,有人竟倾囊相授“毕生绝学”,让老大在校门之外学了许多做人道理,还兼得习了一手好棋艺。正当我一路中学大学读下去时,老大也一路顺风顺水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买卖都不大,甚至无关富贵,但终是挑起养家的担子。多年以后,一家人曾在一起掰指头算大账,老大虽然没挣到什么大钱,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却都在里面,烂在锅里的肉也是肉。后来,我与老三越走越远,老大跟父母在老家越待越瓷实,成了兄弟三人中留守在父母身边的“宝”。父母身体健康时,大家都没觉得什么,父母帮衬着帮多帮少对老大来说好歹也是帮。渐渐,父亲身体先垮了,我们一年又回不去几次,端茶送水、求医问药,能指望上的也只有身边的老大。现在,母亲日渐衰老、行动不便,电话里一再说自己是家里没用的“多头”,啥也干不了还要别人照顾,家里面里里外外的担子就都落在老大两口子肩上。
平日,老大人情好,自己身体不便也好帮人忙,碍不过面,有求必应,时常帮红白喜事人家写字记账,在外头忙完,回家又为父母床前尽孝。父母都是那种特别传统的依恋家的人,宁愿在村里,不肯来城里,老大与父母这一长相厮守就把自己守成了家里的“老疙瘩”。有时候,想想我们这些手脚健全的人都躲得远远的,把一个身有残疾的老大放在家里“撑门面”,心里也不落忍,然而又能怎么样呢?按照父亲的总结,你们在外面风光是表,老大在家奉献是里,虽然兄弟之间不分表里,但这也许就是命定的安排,“位置比能力重要”放在老大这儿就是现成的真理。现在的老大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放得下算盘,拿得起毛笔,送走了父亲,又接着照顾母亲。母亲年轻时挑剔,不让我们这些男娃在锅头灶前祸害。现在,只有老大做的饭才对她胃口,一日三餐,加上陪伴护理洗涮,仅仅这些日常家务就是不小的工作量。这些年,我们很长时间不能归家,还能放心在外工作,完全是老大这“当家的+老妈子+大儿子”三合一角色做得足够好,足够到位,才让大家放心。
记得以前有人闻及我们有兄弟三个,都不住摇头唏嘘在农村三个男娃父母可遭老罪了。现在,问及这些年谁在老家照顾父母,又禁不住感叹父母生了老大就像是为自己生了个姑娘,听得我心生愧疚,尤其是疫情这几年,与母亲只能隔屏相望,相望而不能及,不禁戚然。但母亲却总让我们别操心,都好着呢,她每次都赞叹老大变得愈发“内秀”,把她伺候得多好多好,而且是那种看通世事不畏浮云遮望眼地由衷赞叹,很享受的样子,满意之情溢于言表,让人稍觉心中宽慰。“家里有老大在,你们都放心”,这是母亲说的;“家有老大好比一宝”,这是我在心里说的。老大这中年大叔的老小伙,现在已成为名副其实的“老大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