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季，有幸见到故宫博物院藏的北宋《听琴图》，初见只觉笔法精巧细腻，画面闲适典雅，由展览的介绍以及落款拓印知晓画中弹琴之人为宋徽宗，可是为何画中只点一松树为后景，为何帝王弹琴却着常服，且画名不以弹琴者为主导名，而取听琴之意，这一深意当时并不知。在如今展览中，文人的艺术作品成为铺列在柜中的传统文化代表，观者看画可识笔触、色彩、构图，可其中所画之物的选择原因以及背后的未画之物可能才是画所图之，这些困惑与不解在李溪的《清物十志》书中也许能找到答案。

　　书籍中作者仿佛分散地切入不同的物，却在物的旨趣探讨中，将明确的时间线性叙述溶解入真实的文人体验中：他们与物的关系，他们在物的背后所看到的真意，表达在诗画中的本真存有状态。作者由此向我们展开过往文人在物中寻求去蔽存真的流转历程，它不在于某个时间节点文人所获得的艺术成果列表，宏观外部所提供的历史背景，抑或画家高超技法的发展，而在于追溯与文人生活紧密相连的物的过程中，言明这些结果从何而来，为何而出。从庄子寓言式的哲思到陶渊明、苏轼、白居易通过日常之物言对哲学的现实化，文章串联起庄子、陶、白、苏等文人穿越千年的对话，这些对话是对世俗观念中人心异化割裂的批判，对本真存在状态不断澄明反思的过程，呈现出文人与物切近相伴而得以栖居的方式，以及通过语言的诗画对这活泼泼世界如何显露的追寻。书中“听琴”一章说道，李唐《万壑松风图》中前景大片的松树，后景大块硬挺的峭壁所画之意，是对听的集中展示，他知晓陶公“无弦之琴”的真意，在这巨松与飞瀑下是太古之音的回荡，而非仅展示其笔法的佳作。历史中陶潜的画像曾陷入“田园松菊”的俗套描绘中，书中对李公麟取策杖场景，现陶公真实存在本质为何更高明的原因作了独到的解读；还有那朴素寻常的菜，为何与清秀山水和绚丽群芳一样可寄托文人的生命真味，进入了文人画的题材选择中，也在书中得以说明。所画之物经过历史选择的原因以及画于不可图之中而图的进程，凡此种种皆在作者对文人之物的追寻中不断得到回应，且共同指向一个问题，即文人的“清物”，最终追寻洗涤世俗尘垢而可以本真存在，这个问题也被延展入我们现代的生命中。

　　作者的写作中对文人画、诗词拓跋的分析解读似乎与日常的生活关联不大，文人的世界在现代的今日看来像是一场关于东方美学想象的高阁古梦，琴、砚、茶、石等不入日常之物成为附庸风雅的便捷之道，但在《清物十志》的书写中，借由文人与物的关系向我们展开的文人世界离我们的生活并不遥远。她写白居易被贬生涯中与自己的蟠木几、朱藤杖、素屏风相伴的日子，写沈周在田间耕仕体会蔬菜清淡之味的自足生活，写古人于山石环抱中在桌前扇风煎茶的闲适姿态，写苏轼落寞时听铁杖“铿然”之声后心境的改变。这些文人日常背后的世界为深处俗世的我们如何存世，如何消解外部标准带来的困扰，提供了一个别样的视角。在消费时代，物与我们自身的关系，在某些时刻被刻画为相互对立的局面：消费主义对欲望的铸造，物质追求的羞耻心。但在李溪的《清物十志》中，尝试通过文人之物所展现的意义世界为此厘定一种更为广阔的关系，它可以是“清”的，是“真”的。几作为古人倚靠的器具，在用中成为象征君权威严的物象，却也在卧中一同与文人遨游于天地。剑作为杀伐之器，在理性的天下公法中被批判削弱，但其背后侠客少年意气的赤诚与赠知己剑的情谊却不曾消解于历史长空中。物在与文人生活的切入照面中，是文人失意、闲恰、自立时的良伴，与其生命交相辉映，成为时空中彼此脱离世俗规定的存在。种种关于生命如何存在的思考是宏大的命题，却也是个体平凡的生活，在作者缜密、真挚的文字中，我们可以借由文字在大脑褶皱中激起的灵光而做出自己的解答。

　　序言中，作者说道，“清物”这本真状态的显现时刻如同夜间的流萤、一现的昙花总是悄然消逝，难抵世俗洪流，可真性在文人之物的流转中一直存在，这是来自文人的微光。而作者在资料翔实、论述有力的叙述中不断捕捉着这微光，且时时于文字中流淌她对于文人清物之意的赤诚之心，心所展开可成为读者思考绵延的契机，我想这也许是来自作者的慷慨。在《听琴图》中，作为帝王的徽宗着常服弹琴，追慕古人高山流水觅知音的意趣，而作者在读懂诗所言之情，画所图之境，物背后所展现的意义后，期待我们能够知其音，成为在场的“隐几者”，超越带有分别之心的自我，涤除俗世为心所蒙的污垢，而看到万物整全的世界展开，真正栖居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