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启程时,天光还未大亮。同行的几位都是兴致勃勃的,脚步轻快,谈笑风生。起初的路是宽阔的石阶,走得毫不费力。可不过半个时辰,路便分了岔。一条是游人如织的平坦大道,一条是隐入林间的蜿蜒小径。大多数的人,想也不想,便汇入了那喧嚣的人流里,他们的身影与笑语,很快便被更浓的雾与更多的人声吞没了。只有一位沉默的朋友,在岔路口略一踌躇,便向着那条小路,头也不回地去了。
我忽然想起王阳明先生的话来:“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终亦何所底乎?”那走入人群的,固然是热闹的,安全的,但他们可有一个非要抵达不可的峰顶吗?抑或只是随着人潮,走到哪里便算哪里?那位独行的友人,此行不为消遣,只为寻访山顶一座荒废已久的古观,去拓一片传说中的碑文。他的步履因此是沉稳的,坚定的。这便是一个“择善而行”的君子吧,先确定了遥远的目标,然后便将自己交付给孤独的路途。
我走的,是一条中间的路。既不愿随波逐流,又缺乏友人那般孤往的决绝,便拣那更陡、却也并非无人的石径,慢慢地走。走得累了,在山涧旁一块大青石上坐下。耳边是淙淙的水声。我看着那溪水,从不知名的源头流下来,撞在石上,散作珍珠又聚拢起来,绕过去,似乎没有一刻犹疑,只是一心一意地向着山下流去。
这溪水,像极了互联网上那句有名的警言:“在做每一件事前,要充分认识自己。”日日流淌,便是在反复地照见自己;冲刷着河床,也如同涤荡着自身的杂质。它不就是在“以己为镜,明其得失”吗?听着这亘古的流淌之声,心也仿佛被洗过了一般。方才因攀爬而生的些微焦躁,因比较而起的一点茫然,都在这清流中沉淀了下去。我在想,自己为何要登山?是为了那“会当凌绝顶”的虚荣,还是为了途中看到这一草一木的欣悦?水声仿佛回答了一切,它让我警醒莫要迷失在这单纯的劳累里,忘了来时的初心。
歇够了,起身再行。山路愈发陡峭,呼吸也粗重起来。这时遇见一位老人,他走得极慢,每一步却像钉钉子一般,踏得实实在在。我与他攀谈,得知他竟是这山中的常客,数十年来每周必至。我问老人何以坚持如此?老人笑了,脸上的皱纹像秋日的菊花那样舒展开来。他引述的是诸葛孔明的话:“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年轻时忙于生计,总觉得学问是遥远的事,老了,闲了,反倒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于是他便立志要将年轻时想读而未读的书,一本本捡起来。“这爬山,便如读书,”他指着前面的石阶,“一阶一阶,便是那一页一页。不坚持,便永远停在某一页上,后面的风景,就看不到了。”知道自己所欠缺的,便在这山路上,在书页间,孜孜不倦地做着“广才”之功,他那份从容与内心充实竟比山顶的风光更令我神往。
我终于站在了山顶。风挺大,吹得人几乎要站立不住。放眼望去,群山如海,城池如棋,天地壮阔得让人一时失语。奇怪的是,我心中并无多少狂喜,反倒是一片澄明的宁静。那一路的辛苦,此刻都化作了脚下坚实的土地。我忽然明白,那“志”,并非一个僵硬的终点,而是贯穿于每一步中的抉择;那“省”,是途中让灵魂跟上的片刻休憩;那“学”,则是这整个攀登的过程。
下山时,我又看见了那条小溪,它在山脚下汇入一条更宽的平静的河中,失去了那清越的声响,却拥有了更深厚的力量。想起那位独行的友人,想必他已在古观中,用拓包一下下地叩问着那沉默的碑文;还有那位好学的老人,此刻或许正就着一盏孤灯,展开他新的一页书卷。
他们都走在自己所立的志向上,像那条溪,那座山,那盏灯。而我,也走在我自己的路上。人生便是这样一场攀登,重要的不是最终站在了哪里,而是在这一路上,我们是否真正地“在”过,是否听从了那些古哲的微言,为自己寻得了一把“舵”,一副“衔”,然后,漂荡也罢,奔逸也罢,终能问心无愧地说:我知道自己为何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