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在院角纳凉,风里忽然浮起一丝清冽,像谁在盛夏的热汤里撒了把新碾的薄荷。仰头时,一片梧桐叶正打着旋儿往下落,叶尖还沾着半滴未干的夕阳,落在我脚边,发出极轻的“噗”声——想想,原来是过了立秋了。
古人说“一叶落知天下秋”,《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载:“秋,揪也,物于此而揪敛也。”这“揪敛”二字极妙,像老茶客收了茶盏,像书生合上了线装书,天地忽然就收敛了锋芒。记得小时候跟奶奶晒秋,她总指着檐下竹匾说:“你瞧这南瓜,立秋前还青生生的,过了立秋就该攒甜汁儿了。”那时不懂,如今方知,原来秋的第一片叶,是天地递来的信笺,写着“万物该收”的密语。
古人对秋的信物最是敏感。据《礼祀·月令》记载,在周代,立秋那日天子亲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到西郊迎秋,铠甲映着秋阳,倒像是给大地别了枚金簪。汉代民间则多煮青豆、拌茄子,谓之“啃秋”。《津门杂记·岁时风俗》记载:“立秋之时食瓜,曰咬秋,可免腹泻。”借瓜果祛体内暑气,防秋燥,久之成俗。“咬秋”寓意夏日酷热难熬,时逢立秋将其咬住。我曾在故宫旧档里见过一幅《立秋图》,画中孩童举着带藤的葫芦跑过青石板,身后老妪正往瓦罐里装新晒的梅干,连风都裹着蜜渍的甜。
去年此时,读到苏轼的“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只当是诗人的浪漫;今年再看院角的桂树,才懂他说的原是“蓄势”的智慧。“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四季从不是割裂的剧场,而是生命的圆舞曲——春种时埋下的希望,在夏长里抽枝拔节,到立秋这天,忽然就显了轮廓。就像奶奶晒的梅干,晒的是夏日的阳光,藏的是秋日的回甘。
民间有句老话:“立了秋,把扇丢。”可我偏不爱听这“丢”字。前日在博物馆见到一件宋代团扇,绢面画着残荷,题款是“秋意虽浓,余韵犹存”。忽然明白,古人说的“揪敛”,原是要我们学会“收”与“藏”的辩证智慧。就像杨万里写的“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秋不是终结,是另一种开始——稻穗弯下腰,是为了让谷粒更饱满;梧桐叶飘落,是为了让根系更深厚。
暮色渐浓时,奶奶端来一碗绿豆百合汤,碗底沉着半张晒干的梧桐叶。“这是今早落的头茬儿叶。”她用勺子搅了搅,“老话说‘立秋三场雨,秕稻变成米’,你看这叶子落得多是时候。”我抿了一口汤,清苦里浮着回甘,忽然懂了:所谓节气,原是天地写给生活的诗,每一笔都藏着“过犹不及”的智慧,藏着“张弛有度”的从容。
风又起时,又有几片梧桐叶飘落。我蹲下身拾起一片,对着夕阳看,叶脉里竟还凝着半缕夏的余温——原来秋从来不是冷的开始,而是热的沉淀;不是繁华的谢幕,而是生命的另一种绽放。就像奶奶常说的:“该热的时候要热透,该凉的时候要凉透,日子才过得瓷实。”
一叶落时秋信至,这“信”里写的,原是天地间最朴素的哲理:所有的生长都有回响,所有的绽放都为收藏。 题图摄影:王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