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读者在读了我的《父亲的发薪日》之后,被文章中爸爸领工资回家时的温暖场景所感动,给我讲了一段故事,嘱托我一定要把它写下来,以下便是他讲的故事:
我的老家,在什邡洛水镇青嘴山下,那里距镇子有三公里左右,早年还是机耕道的时候,觉得那段距离很远很远,坐村里最快的交通工具拖拉机一路突突突地颠簸过去,至少要大半个小时。我的父亲在什邡上班,每个星期六都会坐傍晚的闷罐车到洛水站,然后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几公里夜路回家,背上扛个大包,嘴里唱着歌,一点儿都不像刚上完六天班的起重工,反而像是英姿勃发、浑身充满力量的战士。他知道,在前方不远那片黑黢黢的竹林里,有一大群人正在热切地等待他“凯旋”。
通常是人还没到村口,闻歌而动的孩子们就像麻雀一般冲出去。这里面既有我们兄妹三个,也有同院的侄子、侄女和邻居娃娃。父亲的归来不只是我们一家的欢乐,还是整个院子的节日。
川西坝子的院子,不是建筑意义上的概念,而是一个群落的意思。几家甚至十几家人,依托一片竹林和水渠形成一套共生体系,通常是大院套小院,小院连别院,四合院、三合院都有,与院坝水井和散落于旁的柴屋灶房或猪圈牛棚一起,形成一套叫林盘的生活形态。在这里常住的不是兄弟姐妹,就是叔伯堂兄妹,即便没有血缘,在一起住久了,自然也就住出了各种各样的关系和缘分。大家屋宇相接、鸡犬相闻,一家炒菜几家香,绝大多数时间都能相扶相帮和谐相处,偶尔也有你的鸭子啄了我的菜,我的狗咬了你的鸡之类的琐碎纷争,但很快就会过去。
父亲被娃娃们围绕着,大点的孩子接包袱,小点的孩子抱着大腿喊抱抱,这个喊爸爸,那个喊伯伯或姑爷,还有喊糖糖和果果的,宛如《西游记》里太白金星上花果山,被猴崽子们围绕的场景。父亲对此并不反感,反而很是享受。
母亲端出一直温在锅里的饭菜,隔壁的婶子或姨婆,拿过来舍不得吃的鸡蛋或鸭腿,叔叔们或拎酒或捧花生,欢欢喜喜地来,整个院子顿时热闹起来,就像过年一般。特别是有月亮的春、秋夜,小桌子摆到院子中央,小孩子们得到了盼望已久的糖果、小人书或彩色橡皮筋,女人们拿到了托父亲买的布料或香皂,男人们听到城里的新鲜事,老人们什么都不要,看着儿孙们乐,自己也高兴。父亲因眼前这一切是自己带来的,充满了巨大的成就感。虽然为此他会付出更大的辛劳,在平日里更加节衣缩食克制自己的欲望。就像母亲说的那样,你爸爸这辈子没有吃过一口独食,哪怕是单位发的一颗水果糖……
以父亲一个普通六级工的收入和能力,显然不足以支撑起身后这二十几个人的欢喜,但好在他的身后,有一座城,这个小县城,对于乡下的大人和小孩们,已足够神奇。那里的许多普通东西,拿到乡下来,都是稀奇的物件,比如,伙食团里二两一个的大白馒头,背回村里两家人一个,可以让六七个人高兴半天;一本小人书,一角几分钱,带回村里,从大娃娃到小娃娃再到隔壁村,甚至隔壁的隔壁村的娃娃们,都会高兴许久;两分钱一米可以用来吸水的胶线和擦上脸就喷喷香的雪花膏,自然是小女孩和大姑娘们喜欢的。单位医务室免费的小瓶酒精和药水,还有几分钱一盒的清凉油,更是让老人们得了灵丹妙药一般欢喜,头昏脑涨蚊虫叮咬,抹上之后顿觉清爽……
父亲作为信使,把外面世界的精彩和欣喜,带给远离这些东西的村民。他于是成了精彩与欣喜的化身,这让平日里在工厂灰头土脸被吆来喝去的他,有一种众星捧月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很舒服,这种舒服的感觉,又不断鼓舞和激励他,做更多神奇、离谱的事情,比如熬酱油。这件事,源于有一年一个同事回德阳老家给他带回一瓶酱油。在那时,德阳酱油是了不得的特产,当时什邡和德阳还没通公路,需绕道广汉连山往返,所以颇费周折,这瓶背来的酱油,就显得更加珍贵。而珍贵的东西,父亲一定是要带回家和大家分享的,那一瓶一斤装的酱油,要分给十几家,每一家也就只有一小杯了。母亲拿瓶子时,有一丝犹豫。父亲安慰她说:“评书里讲酒泉的故事,几坛子酒倒进河中,可以犒劳三军,不是图个喝醉,而在于有没有心!”
于是,院里每家灶台上,就多了一小杯德阳酱油。多数主妇并不知道它该怎么用,对于乡村人家来说,那算是奢侈品,家里的食物还没多到需要调味品的刺激才能消化完的地步,所以,酱油、醋、味精、花椒、胡椒等调料,甚至豆瓣和香油,都是奢侈的,乡下的调料,就是盐、生酱和酸菜水,咸辣酸都有了,简单而粗暴。
这杯奇怪的酱油的到来,令主妇们有点惶恐,但闻闻那香气、尝尝那咸味,平常被压抑的做菜灵感,突然就迸发了出来。这个往面碗里倒上几滴,那个往凉拌蚕豆上撒一点儿,往渍豌豆里舀一小勺,往烧萝卜锅中浇上几滴。奶奶甚至想起了久远的香糟猪蹄和胡辣汤,但因为没有冰糖和胡椒,于是改成了小米椒蘸水和油渣汤,油渣切碎后往开水里一撒,漂一点香葱,再滴上几滴酱油下去,便成了平日里难得一尝的美味。隔壁的三爷爷,突然像小孩一样,嚷着要吃酱油饭,往新蒸的甑子饭里浇上几滴酱油和黄菜籽油,还没拌匀,就被几个滴答着口水的小娃娃围得脱不开身,只得一筷子、一筷子地往待哺小燕儿样踊跃张着的嘴里送去。吃到嘴里的欢喜着还要,没吃到的哭闹着喊叫,于是,整个院里又开始了一轮做酱油饭的喧闹……
那天,整个大院都弥漫着一股有别于平常烟火气的香味,那是父亲背回的一小瓶酱油带来的幸福气息。也许是太喜欢那样的气息和氛围,父亲开始有意识地往家带酱油。但县城的酱油多是勾兑的,既清汤寡水,又没有香味,并不是父亲想要的,而德阳又太远,为了一瓶酱油奔波一趟很不现实。最后,伙食团的老李师傅教了父亲一招,往本地酱油里加红糖、盐和香料,慢慢熬炼,居然生成了外形和质感都很类似的“冒牌”德阳酱油,父亲也因此可以带两瓶、三瓶甚至更多酱油回家。
眨眼间,几十年时间过去了,故乡那座大院子,因老人们的离去和孩子们的四散远行而变得沉寂荒凉,房子是有灵性的,一旦没有了人气,自然就破败萧条了。剩下不多的人家修了水泥房,宛如在老国画上贴了风湿膏,让偶有怀乡情绪的我们,不忍再往故乡多看几眼……
村里已有了小超市,无论来自德阳还是广东的酱油都能买到,但吃到的人们,都觉得不是那么正宗。大家在异乡小聚时,偶尔会提起父亲背回酱油的那些黄昏。这时,父亲已离开我们十多年了……我永远记得父亲出殡时,即使在北京上班的堂弟和在广东打工的表侄女,都千里迢迢地飞奔了回来,加入到我们长长的送葬队伍中,全村无一人缺席。这是父亲一辈子的人生高度,我想我这辈子是达不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