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满庭芳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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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5月13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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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唱歌的泥(图)
诸纪红

  上小学三年级时,我在村东头土崖下挖出一块拳头大的红胶泥。泥块在掌心搓揉半日,捏成了个歪歪扭扭的梨形,我在底端戳出三个小孔,对着孔洞鼓起腮帮子一吹,竟发出闷雷般的嗡鸣。这声音惊得树杈上的麻雀扑棱棱飞,也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原来泥土会唱歌。

  后来在镇中学,音乐老师举着一只陶埙说,这是先秦乐器。褐色埙体布满细密的孔洞,像被虫蛀过的老树根。我攥着省下的早餐钱,买下了人生第一件乐器。每天清晨蹲在操场杨树下练习,从“呜呜”的破音到能吹出《苏武牧羊》的苍凉曲调,指腹被孔沿磨出薄茧。

  直到花甲之年,我仍未见过比陶埙更朴素的乐器。今年春天,陕北高原的槐花开得正盛,空气中浮动着甜丝丝的香气。我站在延安宝塔山下,看着黄河水裹挟着泥沙奔涌而过。谁能想到,就在这片黄土层深处,考古队挖出了中国音乐史上的惊世发现。

  延安博物馆新展厅里,七支陶埙静卧在恒温恒湿柜中。它们来自新石器时代遗址,经测年数据确认,年代集中于公元前3500至公元前3000年,属庙底沟文化晚期。同类器物在客省庄二期文化、半坡四期文化中均有发现,显示出黄河中游地区存在广泛的文化交流。最年长的那支陶埙通体泛红,埙体残留暗红色纹饰。经拉曼光谱检测,纹饰含朱砂成分,推测其中可能掺有动物胶质。我凑近玻璃罩,看见埙腹内侧有道半指宽的凹痕——这是先民拇指长年按压留下的痕迹。

  “这些埙出土时就摆在墓主胸口。”讲解员指向投影幕布,复原场景里,老者平躺木棺,双手交叠捧着陶埙,身旁散落着石磬、骨哨。监控镜头记录下开棺瞬间:当考古铲轻轻拨开腐朽的织物,埙体表面钙质结晶在光照下呈现丰富的色彩,令考古人员啧啧称奇。后来仪器检测显示,埙体内壁附着层肉眼难辨的钙化物,正是这种特殊结构让沉睡几千年的音符得以苏醒。

  制作陶埙要先筛选含铁量高的红胶土,经反复揉制后置于阴凉处缓慢脱水。坯体成型采用泥条盘筑法,之后借助木制模具塑形。开孔最见功夫,要先用燧石片钻出小孔,再插进鸟骨磨制的扩孔器,边旋转边用鹿角锤轻叩。我盯着屏幕上旋转的陶坯,恍惚间似看见窑火映红的脸庞,听见骨锥与陶土摩擦的沙沙声。

  展厅尽头响起空灵乐声。一位年轻的演奏家捧着复刻的陶埙,在吹奏据考古资料谱写的《原始狩猎曲》。7个音孔次第张开,低沉的埙音化作鹿鸣虎啸,时而如猎犬追袭的急促,时而似篝火旁的喘息。我的手指不自觉地跟着节奏颤动,仿佛触摸到先民围猎时狂跳的脉搏。

  隔壁展柜陈列着制作陶埙的工具:磨制光滑的鹿角棒、边缘卷刃的燧石片,还有串在皮绳上的骨制扩孔器。这些粗糙器具与现代陶艺工具并置,展现着跨越几千年的技术传承。最令我震撼的是一只儿童尺寸的陶埙,出土自一个12岁少年的墓葬,埙体刻着歪斜的太阳纹——原来我们的祖先,和现在的孩子一样,也会在音乐中寻找与世界对话的方式。

  离开博物馆时,夕阳正为宝塔山“镀金”。街边传来卖埙老人的吹奏声,他脚边竹筐里躺着几十个粗陶埙,每个都裹着层温润包浆。我蹲下身,指腹抚过埙孔边缘的凹痕,突然明白了这些螺旋纹路里藏着什么:是先民制作时掌心的温度,是祭祀时颤抖的指腹,是孩童练习时沁出的汗水,是几千年来无数双手传递的密码。

  当晚住进窑洞宾馆,我翻出压箱底的旧陶埙。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埙身上,那些陈年污渍突然变得清晰可辨——是黄河故道的风沙,是黄土高原的尘埃,是时光沉淀的印记。我对着窑洞拱顶吹响第一个音符,浑厚音波在砖砌穹顶下回旋,竟与白天听到的古埙旋律悄然重叠。此刻方知,真正的音乐从不曾消亡。它化作黄土高原的沟壑,变成延河的波浪,封存在陶土的纹路里,等待某个偶然的契机,在某个人的唇边重新苏醒。就像此刻,我的呼吸与几千年前某位制埙人的气息共振,黄土深处飞出的歌谣,始终在华夏大地的胸腔里隆隆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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