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倚窗。三月的风裹着零星碎雪,努力摇醒冬眠的柳枝。对面平房的檐角上,经风轻轻抚摸后,冰凌正簌簌垂泪,似有心事娓娓道来。一位中年女子路过,裹着羊绒围巾,那颜色非常鲜亮,在灰蒙蒙的天地间抖出一抹杏黄。忽然记起,山阴处的冰凌花该醒了吧?那是属于北方的青铜灯盏,总在腐殖土与残雪交界的褶皱里起身,等待着被春光唤醒的时刻。
推窗。遥想。透过季节的交替,我曾在家乡的山林,见到过冰凌花的矜持。雾凇垂落处,它们的根须在地幔深处苏醒,等到候鸟衔着经纬度飞过,就会用花苞咬碎冬眠的秒针,在大地的裂痕中融雪而出,涌向复苏的地平线。哪怕积雪太厚,它们也要攒足劲儿往上顶,用短而粗的根状茎作支撑,让贮存的能量噼啪作响,用力挣开薄脆的冰壳,让黄色花瓣挺拔着,缓缓露出中心毛茸茸的嫩蕊,硬是在冻土上点燃暖亮的光。
或许,它们有种执念,选择在残雪与冻土交界处安家,是想用纤弱的茎秆丈量土地的厚度。抑或,它们有种愿望,要点燃去年秋天收藏的日光,用摇曳的花朵测量季节的温度。或者,它们有种激情,在荒原举起千万支颤抖的灯盏,用艳丽的色彩延展时光的长度。不信你瞧,每当遇到倒春寒,它们便暂停生长,把半开的花苞重新裹紧;而当南风悄然过境,它们又会齐刷刷地探出脑袋。这些不过拇指高的生灵,竟懂得与时间和解的法则,竟知晓与天地谈判的智慧,怎不令人惊叹?
屏息。倾听。穿过冰的棱镜,我曾在视频短片里,邂逅过冰凌花的倔强。那是长白山的早春,暴雪封山,护林员晨起巡山,雪壳子底下传来隐秘的响动。起初,以为是融雪渗入土里的汩汩声,直等他蹲下身后我才发觉,那些微弱的碎裂竟来自冰层深处。几簇嫩芽正弓着脊背往上顶,金箔似的苞片蜷成小拳头,在冰面下轻轻叩击。随着镜头的切换,忽见断崖边风景独特,悬着星星点点的金黄,积雪堆出琉璃穹顶,在正三角形叶片的衬托下,冰凌花拨动地脉的音弦,正在这水晶宫殿里舒展身姿。最瘦弱的那株从岩缝挣出,花瓣上凝着冰晶,倒像给自己戴了顶钻石冠冕,既雅致又隆重,令人肃然起敬。跟着视频的播放节奏,我也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因为护林员说:冰凌花破土之时,要伏地贴耳,才能听见春天的心跳。
喜悦。馈赠。在给我的小读者讲课时,我曾分享过冰凌花的影像:碎冰屑纷纷扬扬中,冰凌花的萼片很奇特,与冰晶咬合的边缘泛着金属冷光;花盘不足铜钱大,却把周围的冰雪烘出暖晕,仿佛暗夜里自带光芒的小太阳,矜持中,彰显出一种温暖的力量。惊呼之余,小读者们打开想象的天花板,在奇思妙想中探究花的来处,是不是拥有时序的密码本?古人称之为“侧金盏”,它们是不是时空穿越,由古代的青铜酒器化身而成?有的忍不住执笔画起来,用旋转的笔尖幻化成冰凌花的茎秆,描绘出花朵的轮廓,捧出积雪下勇敢绽放的心。那颗心犹如孩子的笑靥,纯真质朴,晶莹璀璨。最后,小读者们得出结论——所有凝固的光阴都渴望着流动,所有青铜都需要火的唤醒,而这些在冰雪中摇曳的金色杯盏,定是时光窖藏历史的千年佳酿。于是,喜悦由此生发,所有的绽放,都来自光阴的馈赠。
坚忍。执着。每每与冰凌花对视,我总会有一种错觉:仿佛摆脱了轮椅的羁绊,与它一起扎根大地,去聆听冰壳坠落时发出的清音。那清音,定是天地间最美妙的韵律,以花盏为乐器,轻轻敲响属于春天的晨钟。那晨钟,悠远绵长,或许唤醒了三星堆被封印的青铜神树,在微寒的晨光里轻颤,以肉眼难察的速度旋转,试着用根须“冶炼”阳光,练习微笑绽放的弧度。那弧度,次第舒展,以十二片花瓣的格局,记录宇宙浩瀚的星图。那星图,亘古不变,以始终朝东南的步伐,坚定追逐春天的方向,在冰壳中耀眼如光,完成秘不可宣的生命仪式……
憧憬。寻觅。原来,世间最动人的勇敢,不是劈开黑暗,而是在长夜尽头率先相信光明。所以,我也想披一件杏黄色的羊绒围巾,穿过河畔裹着褐色铠甲的柳枝,用掌心抚摸土地的温软,捧出那破晓的“青铜盏”,倾听冰层下的秘语,一寸寸译给春天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