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负暄，读《闲情偶寄》颇得兴味。书中，李渔把草木之种大类分为三：木本、藤本、草本。文中直言木本其岁较长者，根深故，藤本弱而待扶根略浅故，而草本经霜辄坏，为寿止能及岁，根愈浅故。结以“是根也者，万物短长之数也，欲丰其得，先固其根，吾于老农老圃之事，而得养生处世之方焉”。初读深以为是，草木喻人无比恰切，唯有“深根”才能“坚而难痿”。可一杯茶的工夫，却又另有所思。

　　木本生而为木，便具备根深蒂固的能力，藤本、草本，生而为草木，即使想把根绵延而下，奈何属种限制，天性如此如何逆转？我想若是草本罔顾天然一味向下扎根，恐怕经岁亦不可得，也许还会因此丧失生命中可能唯一一次蓬勃的春、烂漫的夏和自在结籽的秋。

　　有的人总是习惯把问题想得太过复杂。可能最好的生命状态并不是“较劲”，而应是顺应，顺应天性，顺应四时，顺应变化。说草本不能深根故不堪大用者本就带着某种偏见，哪怕是如李渔这般率性浪漫的雅士，也难免以“人性”对自然万物进行“理性”的投射。在有些人眼里，万物皆为说理的“论据”，得意于“反躬自省”的同时，可能已经带有了傲慢与偏见。

　　大椿与野草，谁又比谁的生命高贵？草木若不对自己有情，又有谁怜？它的有情只是顺应生命的本质，合乎天道伦常，自然坦荡。我观草木本心，实是得养生为人之法。

　　草木是极自爱的，它们以一颗天然之心生长于阳光风雨中，又把这份自爱挥洒给天地。春风里的萌发是一种唤醒，事实上我们不是因为花开才意识到春来，而是那尚未没马蹄的浅草遥遥地铺来，才驿动了心扉。夏日的疯长，是野草对生命的礼赞，更是对博大的另一重诠释。当人们置身旷野，没有人不会在心旷神怡中暗暗自叹渺小，那一望无际的原野以碧绿和苍翠在诉说，任何博大都是个体生命的铺陈。

　　而秋阳下的收与敛则是草木对生命历程的从容，它们慢慢枯黄，然后卷曲，无比坦荡地走向斜阳与尾声，当风来的时候它们轻轻把怀里的种子抛给另一个春天。这时的衰草，人们往往视而不见，更遑论看到那些微小到微不足道的草籽已经开启了一场崭新的旅程，如果人们细察这个阶段的草木，一定会对生命有更深刻的认识，可惜人们很少注意“渺小”的生命课堂。冬日沉寂，那些枯草或是在皑皑的雪被里趴伏，等待着分离与降解；又或是被付之一炬，湮灭在一场浩大的“狂欢”中。总之，草木的一生定然是一场或无用或有用的消弭。它们已经在短短的一年中，向我们展示了生命的原初与寂灭，它们一次又一次告诉我们该如何完成这绝不草率的人生，又该如何淡然地写下生命的壮美，如何不着力地让“有意义”活在天地万物间。然而，只有并不太多的人才能懂得草木的生命之美，正如诗人云，“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草木的表与里，同样写满了韧性的辩证法。一株草身上往往交融着刚与柔，以一种内部的劲韧完成着生命之外的精神表达。我确实见过扎根弥深之草。十多年前在甘肃支援教育，初秋的西部已是轻寒，午饭后的闲散时光总被我用来登山晒背。定西的山是土山，远近都是一色的黄，山路也是土路，走在上面总是足扰一层“烟云”。见到那株草是很偶然的，如果不是一次小型的山壁坍塌，我绝想不到一株随处可见的草在土下竟有如此庞大的根系。说是山体的坍塌有些言过其实，或许只是一辆车不经意地碰撞，抑或是人为取土地挖掘，总之那条熟悉的小路边上，缺了一大块山壁，随之露出来的是犹如化石切片般纵横延伸的草根，中间的主根粗壮有两指宽，四处延展的根系由粗而细，尾端犹如末梢神经般几不可察。仰头看去，地表上的植株不过只比普通的野草稍大寸许，一样的灰头土脸，一样的粗糙恣意。那一刻的感受我至今仍难以忘怀，放眼望去，山上那零星点缀的野草与低矮的植被再不敢等闲视之，它们在这荒凉的土山之上落地扎根，顺应着四时与天性，深耕着自己的生命。

　　是的，除了深耕，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词语能形容我对一株草的理解。它们生而为草本，又落地于这样艰苦的环境，贫瘠的土壤和难得遇见的雨水，它们别无选择也不去选择，只是奋力地向下找寻，直到力所不能及，那根须的尽头细小到丝缕难比。它们向泥土里扎根，不是因为想要假年于自然，它们只是在寻找那点珍贵的水汽，把这注定的短促生命过完。它们身上自带一种天然的蓬勃，脆弱的身躯与坚硬的根系，构成了劲韧的底层逻辑：以其柔应天时，在可观看的世界里维持着草的本来样貌；以其坚应本心，在不可见的视域中完成着草的精神影像。在对生命的深耕中，草木与松柏本就别无二致，奈何生命的局限是不可逾越的鸿沟，这种必然的衰止，带有宿命论的悲壮，可这并不是我们敬重松柏而轻慢草木的理由，草木一秋，应叹其本心焉。道理极其简单，万事万物，谁不在各种局限之中？又有几人能真正如草木般深耕生命直至力有不逮？

　　草木之本心，恰因其生命的短促而更让人难忘，它们的坦荡与自在，从容与劲韧，本应被礼赞，而人们很难意识到茫茫寰宇中，自己的生命与草木或无二无别，反而轻慢了那些草木。好在草木无法在意，也无心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