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创作中使用谐音梗,并不始于《红楼梦》。《诗经》是我国古代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收集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的诗歌,其中就有谐音梗的运用。《召南·摽有梅》来自民间,“摽有梅(媒),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诗歌以梅代媒,记录了适龄未婚女子相亲时的心情:“梅子纷纷落地,树上只剩七成;有心追求我的小伙子,莫要耽误良辰。”不仅民间,文人士大夫典雅的诗篇中也常常有谐音梗出现。唐代大诗人刘禹锡著名的《竹枝词》就有这样的诗句:“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情)却有晴(情)。”以“晴”谐音“情”,既入情入理,又将青春女子娇羞、俏皮的形象表现出来。
曹雪芹将谐音梗的创作推到了更高的境界,《红楼梦》里谐音梗关涉范围广泛、使用频率极高。这些谐音梗可以分为三类:人名谐音梗、建筑名谐音梗、人物对话中的谐音梗。
《红楼梦》一开篇便跳出一串谐音梗:甄士隐和贾雨村,谐音“真事隐去”“假语村言”。这组谐音梗不可小觑,它关涉全书主旨,是打开红楼大门的一把钥匙。在它的携领下,贾宝玉和甄宝玉(假宝玉和真宝玉)先后登场,由此,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悲剧气氛笼罩小说始终。《红楼梦》还大量使用谐音梗为人物命名来预示人物命运。贾府四个女儿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谐音“原应叹息”,元春在宫中诡异地去世,迎春被“中山狼”丈夫孙绍祖家暴致死,探春远嫁,惜春看破红尘一生与青灯古佛为伴,命运都很悲惨。甄士隐的女儿甄英莲(真应怜)五岁被拐走,长大后被拐子贩卖,本可以与冯渊(逢冤)过上夫唱妇随的生活,却又被薛蟠抢去饱受欺凌而死,她的遭遇实在可怜。
曹雪芹还将谐音梗运用到地名和建筑物上,使它们有了特殊的隐喻意义。大荒山、无稽崖,寓意“荒唐无稽”,无处寻找;十里街(势力街)、仁清巷(人情巷)体现了曹雪芹对趋炎附势、人情冷暖社会现实的鞭挞。大观园内多个院落的命名亦都有谐音梗的影子。梨香院(离乡怨)里居住着一群卖身献艺的女孩儿,院名寄托了对她们奴隶命运的深切同情。潇湘馆(消香馆)由黛玉居住,这座居所与她共同经历了“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生活,见证了她“质本洁来还洁去”香消玉殒的结局。
对话是塑造人物性格重要的艺术手段,《红楼梦》在描写人物对话时也巧用谐音梗。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写宝玉、宝琴、平儿、邢岫烟同一天生日,大观园内摆下宴席,众人行酒令,限酒底酒面,酒底要说一句关乎人事的果菜名。史湘云用箸子举起半个鸭头道:“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讨桂花油。”湘云与贾府的丫鬟们一向姐妹相待,酒席之间打趣,用“鸭头”谐音“丫头”,引得晴雯、莺儿一干人都走过来罚她的酒并讨要桂花油。这段对话描写巧用谐音,刻画出湘云心直口快又开朗大方的性格。王熙凤更是个惯会用谐音梗的人物,谐音梗常使她妙语连珠。大观园里起诗社,李纨带姑娘们一起来请王熙凤入会,王熙凤张嘴就带谐音梗,说:“我又不会做什么‘湿’的‘干’的,要我吃东西去不成?”她以“湿”谐音“诗”,故意将高雅与凡俗并列,并且干湿共用,活脱脱一个“凤辣子”形象跃然纸上。
从创作心理角度去揣度,曹雪芹使用谐音梗时至少有三种情绪状态:当他不得不将小说深刻的主旨用隐喻的方式暗藏机锋时,他有满腹无奈;当他为那些不幸的女性形象用谐音命名时,他又怀着深切的悲悯和痛惜;他也有快意恩仇的发泄,比如给阿谀逢迎的清客起名詹光(沾光)、单聘仁(擅骗人),给贪财悭吝不顾亲情的人起名卜世仁(不是人),在他的笔下,管库房的总领名叫吴新登(无星戥),六宫都太监叫夏守忠(吓寿终),通过谐音梗,他尽情嘲讽这些龌龊小人。从谐音梗的大量运用,我们可以窥见曹雪芹写作《红楼梦》时复杂的心路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