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有两份明写的清单,一份是乌进孝的进贡物品清单,另一份是宝钗为惜春画大观园开出的作画用品清单;后四十回有一份查抄宁荣两府物资清单,由于后四十回作者未明,暂不计算在内;还有一份纸折略节,因贾政问起大观园院落屋宇的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是贾琏忙向靴掖内取出来的,其中物品哪些有了、哪些没有,做一汇报,完整性不足,故不列入清单之数。
乌进孝是宁国府黑山村的庄头,每至岁末便要交租。他带着满载进贡物品的车队,顶风冒雪,走了一个月零两日,才在年根底下赶到贾府。乌进孝的进贡物品清单包括山珍海味、家禽家畜、粮米、各项折银二千五百两和“孝敬哥儿姐儿顽意”。这样丰硕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岁贡,贾珍还嫌少,抱怨“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这份清单真切地折射出贾府豪华奢侈的贵族生活。
宝钗为惜春画大观园开出的作画用品清单亦令人瞠目,不仅由于它所包含的品类详尽、品种繁多,还由于它出自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女孩儿之口。清单中光画笔就有十几种一百多支、各色颜料好几斤。清单中甚至还包括“生姜二两、酱半斤”,引逗得黛玉笑宝钗要炒颜料吃。“宝钗笑道:‘你那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了,一经了火是要炸的。’众人听说,都道:‘原来如此。’”这份清单是一份难得的清代绘画史料,记录了至今已难寻觅的不少绘画用品及其使用方法。
以上是明写的清单,暗写的涉及面就非常广泛了,比如戏单、食单、家什单、药方汇总、建筑物汇总、植物汇总、动物汇总、洋货汇总。涉及建筑、植物、民俗、绘画、文学、戏剧、园艺、烹饪、织物、古董玩器,几乎无所不包,使一部《红楼梦》成为研究清初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
《红楼梦》拉清单,表面看俱是各种事物或物什,其实均赋有丰富含义。
比如以居所风格塑造人物性格。大观园各宅院风格各异,潇湘馆斑竹掩映,以娥皇女英洒泪、竹为斑竹的典故映衬着黛玉整日以泪洗面的忧郁;秋爽斋三间屋子不做隔断,阔达舒朗,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累着名人法帖并十数方宝砚,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刻画出探春豪爽大气、聪慧机智的性格;怡红院里绿的芭蕉红的海棠,怡红快绿强烈的生命活力,凸显着宝玉追求美、渴望爱的情感特质。
再比如以戏剧结构情节、伏脉人物命运。元妃省亲,贾府养的戏班呈上戏单,元妃点了四出:第一出《豪宴》是李渔《一捧雪》中的一折,脂砚斋评“伏贾家之败”;第二出《乞巧》,出自洪升《长生殿》,演绎杨贵妃命运,脂砚斋批“伏元妃之死”;第三出《仙缘》,出自汤显祖《邯郸记》,讲吕洞宾下凡渡卢生升天故事,脂砚斋批“伏甄宝玉送玉”;第四出《离魂》,脂砚斋评“《牡丹亭》中,伏黛玉之死”。第三、第四出涉及后四十回内容, 情节发展与脂砚斋批语不符,但一戏成谶,戏出单子隐喻人物归宿的作用,凸显出曹雪芹高超的小说结构艺术。
如果将《红楼梦》描写过的古董玩器作个统计,肯定不在少数。妙玉奉茶一节,古董玉器就起到了揭示妙玉身世的作用。贾母带着刘姥姥并贾府女眷来栊翠庵品茶。妙玉给贾母用的成窑五彩小盖盅,是明朝成化年间的官窑器,已是世间珍品,而她拉着黛玉、宝钗去喝体己茶,给宝钗用的茶具上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晋代王恺与石崇斗富,珍宝无数。有学者考察,宋元丰五年四月苏轼正因乌台诗案入狱,不可能“见于秘府”。曹雪芹拉来王恺和苏轼为妙玉“站台”,既可见他在古董玉器方面的博闻多见,也凸显了他视稀世珍宝为平常、举重若轻的大家风度。
潘富俊著《红楼梦植物图鉴》对《红楼梦》谈到的植物作了详尽统计,前八十回共325种,其中包括大量可入药的植物。进而,该书又统计了前八十回的中药方剂共24种。“大观园试才题对额”里涉及植物最多,有63种。其中写贾政等人来到一处清凉瓦舍,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味芬气馥。于是宝玉大秀一把才华,以《楚辞》《吴都赋》《蜀都赋》将古人诗文中描述的植物指点出来,又说:“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像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一句话,不禁令人含笑,宝玉炫技后边曹雪芹正得意地挤眼呢。
《红楼梦》里拉清单,拉出来曹雪芹无人能比的丰富阅历和博闻强记,还拉出来另一个意思:有没有拉清单的底蕴,或许也是检验《红楼梦》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试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