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过后，儿时过年的印象还是那么深刻。旧时年底，杀猪杀得喂喂叫，捶粑捶得热腾腾，干塘捉鱼，一个队的人围聚山塘四周，塘岸人叫得口水四溅，塘里人搅得水花四溅，年底气氛真真被哄抬起来了。或不曾有火车上的春运大移动，却有乡路上的拜年大移家。

　　乡路不太好走，满路都是泥泞，照我老家成语来形容，叫泥糊八尺，大人穿着齐膝套鞋，小孩穿着黄色军鞋，穿军鞋蛮神气，一脚踩去，路边雪花都惊慌失措，飞溅开去，那时的雪是不是下得更多一些？漫天皆白，雪里去拜年，情迫，脚不迫，一路上打打溜溜，抓雪扔雪，踢雪飞雪。现在是想不明白了，那么冷的天，那么糊的路，为何不叫苦与累？南来北往，人来人往，弯弯曲曲乡路上，络绎都是人。

　　春节家里只留老妈一人在家等亲戚，接待亲戚，顶多还有大姐二姐帮衬老娘，男人们包括小妹们，都由老爹带队，呼隆隆走亲戚去了。亲戚若是太多，兵分两三路，亲戚不太多，成群结队去拜年。自家兄弟姐妹都换新装，紧随父亲身后，鱼贯而去走亲戚，已是一种遥远的回忆。

　　外婆子女多，二子六女，六女都嫁出去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外婆年底就嚷，莫一起来，一二三，前三姐妹来，四五六，后三姐妹来。外婆本来把六姐妹结成了扶贫对子的，三个女嫁了工人，三个女嫁了农民，以城带乡，以工带农；过年了，她不这么分配了，平时都是结对的交往多，春节若还是结对的一起结对来，那，有些女婿相互间一年都见不上一次，这就换了一个算法，换了一个亲情推送法，也让平时难得见的，都聚一聚。

　　便是不全来，只来一半，也把外婆家里挤爆，一家带来两三个，加上舅舅家的，合起来便是十多二十人，大人小孩，满屋子都是人。若说鞭炮响天响地，是过年气氛，那气氛也是表面气氛，过年里气氛是，人气鼎盛，笑语喧哗，鞭炮响一下，停了，笑语是一串接一串，从早响到晚，从晚响到子夜响到凌晨。开起餐来，筷子霍霍响，餐桌间，单见筷子如鸡喙如鹅嘴，纷纷然直往海碗里伸。也不用讲甚客气，吃外婆的就是吃自己的嘛，年前都送了节的，送节送了鱼，送了肉，鸡鸭是外婆家养的，所不同者，就是你家送的，我家送的，有大同，有小异，所以，这餐桌也算是AA制。

　　没想明白，那会儿姨父们哪有那么多可聊的，不用酒不用牌，也能聊大半天大半夜。我现在是跟人聊五分钟就没话说了，有些事都不敢问，问收入，这个是男人隐私；问学业，这个或是亲人伤痛；谈其他话题，若是三观不同，夫妻间父子间都有可能打起来。我是真没弄清楚，当年父亲与姨父们聊啥子，聊得那么起劲，聊得那么亲近，聊得那么持久，聊得那么开心。

　　小把戏是不参与这般聊天的，我与表兄弟们早跑了，各自拿了作业本改造成的四角板，在碓屋里可以摔半天；打扑克不打钱，钻桌子贴胡子，也能玩上一整天；拿起锄头与木棍，跑到山上去，捉野兔，寻野鸡，野兔野鸡狡猾得很，好几年春节，与表兄弟们干这活儿，野鸡毛野兔毛，一片也没见着，却不减表兄表弟们的泼天兴致。

　　野货寻不到，山头乐趣是寻到了的。漫山皆白，山路溜滑，爬坎没爬上，人从高坡上溜下来，便忘了是干什么来了，专寻厚雪斜坡，搞半天滑雪运动，弄得全身湿漉漉的，然后，拣松枝，寻干杉，燃起熊熊大火。不知是心头火热，还是山火暖身，冰天雪地里，童年阳气盛得很呢，从不感觉冷。山火烧得旺，去寻土里遗漏的红薯，投入山火煨，煨熟的红薯喷香；又去菜园子里偷萝卜，经霜经雪的萝卜，松松脆脆，清清甜甜，山火边吃白萝卜，吃白如雪的萝卜，那叫一个爽，比吃高级水果来得爽。

　　过年走亲戚，走过路过不能错过；过年走亲戚，也是过来过去要过夜的。外婆家床不多，也就两三张。下午了，临夜了，华灯初上了，一个都没有要走的意思。眼瞅这么多人都没想着回去，我曾望着外婆问：“我到哪里睡？”外婆笑：“把你挂在梁上睡。”睡是问题，我们现在拜年，聚完餐就走，说的就是：没地方睡。如今拜年，疏一些的亲戚，话到人不到，抄几句华丽语言，微信拜个年了事；亲一些的亲戚，人到话也到，到了之后，吃一顿饭就走，一窝蜂来，一窝蜂去。

　　旧时年初最像年初，旧时亲戚最像亲戚，大家一窝蜂来，一窝蜂聚。这也叫做藏风聚气吧。睡真是问题，没太多床；睡真不是问题，大家可以挤床。没床，板凳可当床，地铺可当床。外婆没把我吊在梁上睡，把我塞进床铺里睡，如水滴入海绵，如钉子揳进木板。那头是姨父加表弟，这头是父亲加我，四个人挤在一张一米多宽的床上，翻个身都难。父亲与姨父，白天的话没扯完，还在扯，我便在他俩有一句没一句的话语中酣然入眠。外婆家被子很薄，外婆家被子很暖，两个大男人的热气，加两个小童子的阳气，再冷的天气，亲情抵得住。

　　说亲切，常说那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这亲切，亲是亲近，未必是亲切。亲近是近，亲切是切，那时的亲切很亲切，那不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而是睡在我床铺里的表兄弟，脚挨脚，身贴身，一床被子暖脚暖身。亲戚，是亲近无比的，是休戚与共的。亲情，很多是靠春节来培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