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叶嘉莹先生很远。我五十岁之前,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字,就像现在有人也并不认识她一样。我离先生又很近,我在南怀瑾先生那儿听说过他曾经有个同事叫叶嘉莹。
2019年,叶先生的弟子张静教授在杭州组织纪录片《掬水月在手》的宣发工作。因为小众、冷调,她们担心不受待见。我受邀参加了座谈,谈了真实感受:中华诗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芯片”;坚持诗教是中国文明融入世界文明的“稀土”。暂时缺少受众,不是因为过剩而是因为稀缺。感谢叶先生的团队,他们一以贯之的诗教努力,是丰富完善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有益尝试,使文化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具有价值感召力、思想引领力、精神凝聚力和对外影响力。
早期的实践尽管小众,但是受用。从那一年开始,浙江的很多企业都积极参与支持迦陵杯诗教活动并在其中受到教益。“海亮”的冯亚丽女士,起家时从事纺织服装行业,她认为做服装就得有“慈母手中线”“意恐迟迟归”的慈爱;“慈吉”的徐娣珍女士,一直坚持民办教育,四处奔走,她最困难的时候,脚肿了,鞋子穿不进去,剪开套在脚上再上路。她说,叶先生一辈子用诗教点灯,我一辈子越岭翻山只求一个心安。她们都是受到了中华文化的感化。为此,更应感谢叶先生,她的选择是对的,选择了归国、倡导了诗教。叶先生说,年岁大了,身体状况一年不如一年,衰老了,更是一天不如一天,“十分筋力夸强健,只比年时病起时”,人生苦短,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就足够了。我也很感慨,在《诗不远人话迦陵》节目中,我说真的很想握握叶先生那双翻动过一百年日历的手。
央视有个读书栏目,主持人李潘曾在浙江师范大学念书,当时我在金华工作,说起来就非常亲切。她听说浙江支持叶先生的诗教活动,就想来杭州拍一期《跟随叶先生学诗词》的节目,她说,这对你们浙江企业是一个考验,因为支持诗教不仅是出钱的事,而是用心的事,看看你们浙江的企业是不是真正建立了文心诗意的价值观。于是,我约了浙商银行董事长陆建强,他说读了叶先生的《唐宋词十七讲》,进一步明白了人的价值除了物还有诗,社会主义金融是“造血”,是“金服”;我还找了浙江省文旅投老总陆晓亮,他投过大运河申遗项目,他说诗词文化对于乡村旅游的赋能是遗产化用。他对叶先生十分敬重,他说叶先生这样的事业应该得到全社会的支持和赞助;我还邀了范仲淹的后裔数字工程专家范渊,他说数字化应该秉承“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精神,唯有如此才能形成中华文化的对外影响力;参加学习讨论的还有做乡村振兴项目的张蓓,她在江西做欧阳修故里的文旅项目,她要把六一先生的诗意和叶先生的诗意融合成新质的文旅。李潘老师是个优秀主持人,她明白叶先生的倡导是有效的,不止在校园里,而且在社会上、在企业界。她再次返回浙江的时候,带来了叶先生给我的视频,开头第一句就是:“郑先生,你说要握握我的手,我现在就伸手与你握手,谢谢你的理解和支持。我们一起做中华传统文化的知音。”
我感动了许久,总想去看看她老人家,当面向她请益,但是她住院之后不见外人已经很久。2024年7月6日,叶先生百岁华诞,我去南开大学参加诗话人生的祝寿活动,那天晚上,天津广播电视塔通体放射光芒,释放出无比柔软的爱意,出席活动的所有人都深受感动。第二天,张静教授和我说,叶先生兴致很好,可以去医院向她请益。
见到叶先生的那一刻,我眼睛模糊了——她年轻时的身影、离乡时的回眸、执教时睿智的眼神与吟诵时自信的音韵,这些画面叠加在一起,在我眼前的是她的慈祥善良,是恍若隔世的似曾相识,她穿着薄薄的外套,胸前挂着粉色丝带,仿佛是夕阳洒在老树上的一抹光照。我蹲在她的面前,她伸出布满青筋的双手,说:“我们终于握手了。”我握住她的手,感觉到筋脉在跳动,尽管手很凉,但是她的眼光很温暖,她把温暖传导给每一个人。南开大学文学院李锡龙院长说到头天晚上的活动,张静老师说起下一步要持续开展诗教润乡土活动,说起虚拟数字人与中华诗教,我也说了现在我们国家提出在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过程中,要大力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这证明她的选择和努力具有前瞻性和引导性,她的坚守符合时代性。叶先生说,她来日不多,希望南开的团队一以贯之,希望社会各界关注中华文明传承,关心诗教,拜托拜托。她又握了握我的手。临别,我给叶先生的看护员留下电话,让她们有什么事情,随时打个电话过来。想不到在那次见面之后的第117天,她们来电话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呜呜地哭……
这个夏天,我与叶先生第一次握手,也是最后一次。
题图摄影:王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