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今年76岁,他的科幻小说有扎实的科学基础、深厚的哲学思想、宏大的想象,形成了苍凉沉郁、冷峻峭拔的风格,深受读者欢迎,被誉为“中国科幻的思想者”,与刘慈欣、韩松、何夕并称“科幻四杰”。
2024年3月,世界科幻领域最高奖项之一“雨果奖”公布入围名单,王晋康凭借《水星播种》入围。2024年8月,《中国作家》杂志刊发了他的科幻长篇小说《行歌三叠》;同一时间段,2024年中国网络文明大会“未来之夜——让科技之光点亮网络文明”网络互动引导活动在位于四川成都的电子科技大学举行,王晋康也受邀出任嘉宾,活动间隙,笔者对他进行了专访。
绞尽脑汁给儿子讲故事
写出科幻小说获银河奖
王晋康年轻时曾在南阳新野五龙公社插队,1971年到云阳钢厂杨沟树铁矿当木模工,1974年调入南阳柴油机厂。1978年,他考入西安交通大学。毕业回南阳,分配到石油机械厂,当上了一名机械制造工程师,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
他一心扑在工作上,是厂里的科研带头人,承担过国家级重大项目,获得过部级的科技进步奖,根本没想过会“弃工从文”。直到45岁,一个偶然的机会,将他引上了科幻文学之路。
“那时我的宝贝儿子10岁,每天晚上缠着我给他讲睡前故事,不讲他就不睡觉。”王晋康回忆,有一次,他一时想不起合适的故事,就自己编了一段,大致内容是:在200年以后,所有的人都在自己的大脑中嵌入了第二智能,这种第二智能非常强大,已经喧宾夺主,意味着机器人寄生在自然人的人体当中了。世界上只剩下两个自然人,一个是刚从外太空返回地球的王亚当,一个是当时最著名的科学家,实际上他正是造成这个机器人时代的罪魁祸首。但是他后悔了,跟王亚当联手,两人费尽心血,想改变这种状况,却只能接受失败的结局。
儿子听完,很怀疑地问他:“这个故事真的是你自己编的,还是从书上看的?”王晋康说:“是我自己编的啊!”儿子说:“这个故事好,比书上写得还好!”
王晋康说:“难得被儿子表扬,我就想下点功夫,把它写成文字。恰好赶上一个假期,有闲暇时间,当然在写的过程中,还是做了相当多的深化,这就是我的科幻小说处女作《亚当回归》。”
写完之后,他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投递,偶然在地摊上看见《科幻世界》杂志,便抄了杂志社的地址寄过去。很快收到编辑的回信,说刊物正打算转型,读者定位将是小学生,这篇小说里有些情节不太合适,问他能否删改?王晋康痛快地答应了修改,篇幅压缩了一半,但寄过去删改稿时,他也告诉编辑,修改后的稿件没有原稿的味道了。编辑经过慎重考虑,最终还是采用了原稿。1993年,《亚当回归》发表在《科幻世界》杂志上,获得了第五届银河奖一等奖。
王晋康说,虽然自己是偶然闯入科幻文坛,但是这偶然中也有必然。他从小喜爱文学,大学念的是工科,却读了很多英美和俄罗斯的文学作品,也认认真真地进行过文学写作练笔,工作后还写过武侠小说。另外一点必然因素,是他对大自然的喜爱和敬畏,“大自然有深层的机理,简洁、优美,让我们由衷产生虔诚的敬畏感。”无意间闯入科幻文学圈,则正好将王晋康对文学的喜爱、对科学的敬畏以及对科技知识的储备完美地结合了起来。
科幻文学不承担预言功能
但警示性的观点引人深思
处女作发表后,王晋康并没打算继续写下去,因为工作太忙了。《科幻世界》杂志的编辑写来催稿函,王晋康感念他们的知遇之情,便又挤时间写了两篇小说。“时间如海绵,总能挤出一点水分来。平时构思成熟了,几天、十几天的业余时间就能完成一个短篇。”这两篇小说也都顺利发表了,此后他便一发而不可收,沿这条路坚定地走了下去。50岁时,他提前退休,一方面因为父亲病重需要人照顾,另一方面就是想静下心来写科幻小说。
王晋康曾谈到,上世纪90年代,世界上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1996年克隆羊诞生;二是1997年一台名为“深蓝”的计算机击败了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加里·卡斯帕罗夫。“我认为这两件都是划时代的大事,在1997年国际科幻大会上,我代表中国科幻作家发言,便以此为主题。”
当时有很多人非常坚定地认为,围棋太复杂,计算机永远不可能战胜人类围棋选手。但王晋康对这种看法不以为然,他在1997年的一部科幻电影剧本《生命之歌》中,描写了未来的场景,讲述围棋领域机器人的胜利。
“但是我当时也没想到,这个场景在我有生之年竟然变成了现实。2016年,围棋世界冠军、韩国棋手李世石在与谷歌阿尔法狗(AlphaGo)电脑程序的大战中落败,让我想起当年自己写到的情节。这种失败会不会复制到其他领域,比如物理学研究?我想这是毫无疑问的。”王晋康说。
2016年,王晋康和量子泛娱影视公司合作,《生命之歌》被拍成科幻短片,获得了上海电影节金爵奖最佳真人短片奖、比利时根特电影节最佳短片奖。
一名优秀的科幻作家,是否可以和预言家画等号?比如有人注意到,在王晋康的小说《豹人》中,拥有非洲猎豹基因的男主角与参加2021年东京奥运会的中国选手苏炳添高度相似——男主角是八名参赛选手中唯一的黄种人,进入男子百米决赛时是32岁,9.98秒这一成绩也是苏炳添经常跑出来的成绩。王晋康认为:“这纯粹是巧合,算不上预言。不过,在《豹人》这篇小说里,真正的预言还是存在的,比如我写到了用猎豹的基因对人类进行基因编辑。这个构思蕴含着对现代科技的反思——尽管目前禁止对人类进行基因编辑改良,但在未来,它终归是挡不住的,只是人类要提前思考和预防其负面后果。我觉得,科幻文学并不承担预言的功能,但其中一些警示性的观点,后来被证实了,这才是有意义的预言。”
自然界也是王晋康创作的源泉。“我从小就对生物感兴趣,喜欢观察蚂蚁、蜜蜂的习性,觉得特别神奇。大自然是一个处于平衡状态的整体,人类作为其中的一分子,要尽力维持这种平衡,需要从人类中心主义转向生态整体主义,去辩证地看待生命。”
他以自己的小说《养蜂人》为例,灵感来源于一本科学小册子《水母与蜗牛》,里面提出“整体论”的概念:一只蜜蜂什么也干不了,很多蜜蜂聚起来才能建蜂巢。人类也一样,一条神经元什么也不是,但很多条神经元进行复杂缔合,就能产生人的意识。直到现在,没人能说清这个过程的深层机理,是人类认知的“黑箱”。《养蜂人》表面的情节是两名警察溯源追踪一桩科学家离奇自杀的案件,而实际就是向读者展现这种自然界深层机理的震撼力。
启发年轻人走上科研之路
得到主流文坛关注和认同
这些年,王晋康遇到过十几位科学工作者,包括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教授、著名量子物理学家陈宇翱,他们当面向王晋康表达谢意:“王老师,我是看着您的科幻小说长大的,您的科幻故事让我对科技产生了浓厚兴趣,所以投身于这项事业。”王晋康觉得,这样的支持和鼓励是对一名科幻作家最高的奖赏,比拿到什么大奖都让他更高兴。
常有人问王晋康,您的小说风格是否与工程师的职业有所关联?他的回答是:“基本没有。若硬说有,就是工程师的理性思维要求我对事物的描述必须清晰和准确,因为工程师在工作中不允许犯错误,我把这种严密的思维方式用在了写科幻作品上,自认为小说里出现的逻辑错误应该不是太多。”
在王晋康的科幻小说中,既有对未来科技发展的展望,又有对科技异化的警觉。对于科幻与科学的关系,他曾提到一个很形象的说法:“写科幻,必须有一定广度的知识积累,但这些知识不用太深,以此做一块垫在脚下的砖头,就够了。我们站在砖头上,踮着脚尖使劲仰头看,能看多远就看多远。而很多深度钻研的科学家,也许会忘了抬头仰望。这可以算是科幻的行业本能和优势所在吧。”
王晋康还担任了中国科普作协科幻创作研究基地主任,他认为,科普与科幻是“同盟军”——有相同之处,那就是做科学的激情的吹鼓手;也有不同的地方,那就是科普把传播知识的正确与否放在了第一位。“国内科普能火出圈的不多,但也出现了曹天元的《量子物理史话》、王立铭的《上帝的手术刀》这样的优秀作品,相信以后会有更多优秀的科普作品出现!”他说。
王晋康也一直在通过对科学的理解、认知来提升自己的创作能力,他说:“科幻作家站在科学巨人的肩膀上,能远远地瞭望到大自然和生命的本质。经过日积月累,我后期写科幻小说时,常常有一种感觉——曾经被早年的我认为神秘繁杂的事物,已经变得非常简单和脉络清晰了。”
他的科幻作品也突破了类型文学的限制,具备纯文学特性,得到了主流文坛的关注。2019年5月,他的长篇科幻小说《宇宙晶卵》发表在《人民文学》上,这是该刊物创刊70年以来首次刊发科幻长篇小说。
王晋康还获得了2018年度银河奖终身成就奖,颁奖词这样描述道:“他是中国科幻的擎天巨擘,标志了一个科幻巨变的时代的到来。他用如椽巨笔构建中国科幻的雄浑大地,谱写关于人类、自然与宇宙的生命之歌,并在奇幻的想象之上,赋予其深刻的人文内涵。他是中国科幻的思想者,也是所有科幻作家的榜样。”
因为年龄原因,王晋康基本上已经不再创作,但偶尔还会写一两篇儿童科幻作品。最新的一部,他把两个孙子在深圳的生活写了进去。“儿童科幻的写作相对来讲比较轻松,因为不需要查阅很多科技资料,只要你时刻保持童心和对世界的好奇心——而这正是科幻作家的本性。科幻的一个重要社会功能,就是破除孩子与科技之间的陌生感,在他们幼小心灵萌芽时浇上小小的一瓢水。”
王晋康访谈
互联网科技将会促成
科幻小说下一个爆点
问:您认为写好科幻小说的关键是什么?
王晋康:科幻小说特别看重科幻构思的原创性,看重原创科幻构思的自洽和冲击力。在这一点上,和科学论文极端重视首发有相似性。比起其他类别的文学形式,科幻小说侧重面向未知和未来,对人类即将面临的现实进行预判,对即将作出的选择发出预警,并直接呈现选择之后的各种后果,由此表达人的忧思与期盼。如果小说中的科幻构思和科学成分比较重、比较奇崛,那么想要在繁杂的情节中始终保持逻辑,的确很费脑力。
问:请您谈谈您写小说时的状态。
王晋康:我一般是白天写六七个小时,晚上不敢写,因为失眠,写兴奋了就睡不着了。每次构思长篇小说时,我早起打腹稿,把框架定下来,再按平常的作息时间去写。而短篇小说是构思成熟后直接动笔,一气呵成。
问:您是标准的“理工男”,是怎么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的?
王晋康:读书非常重要。我一生有三个阅读高峰期——第一个时期是小学毕业的那个假期,我大姐是图书馆管理员,我整个假期就窝在那里看书;第二个时期是大学的后两年,我因失眠只能放缓专业课程学习,读遍了西安交大图书馆的文学期刊;第三个时期是写科幻小说以后,读科幻文学和科学人文方面的书,同时通过写作不断地思考,提升自己的眼界,也对我的世界观改变颇多。
问:就写作来说,您对互联网科技的发展有哪些切身体会?
王晋康:我至今记得第一次在网上搜索到某个特定的、准确的信息时,那种兴奋、激动的感觉。从那之后,我在阅读时大量摘抄卡片的工作基本上被淘汰了。互联网科技的发展极大便利了科幻创作,主要是开阔了作者的视野,提供了海量的信息。但同时我也觉得,凡事有利有弊,互联网的迅速发展导致了知识碎片化,导致了作者的时间碎片化,不利于作者的深度思考。因此我想提醒年轻的作者,在尽情享受互联网便利的同时,也要在心灵上与它保持一定的距离。
问:刘慈欣的《三体》大获成功,有不少人认为,科幻文学的下一个爆点很可能跟互联网科技相关,您怎么看?
王晋康:互联网科技将会是科幻创作的下一个爆点,但还是要把“互联网科技”扩大为“泛人工智能”更合适。此前数千年的科技进步都是对人类体能的扩延,而泛人工智能则是对人类智能的扩延,它是堪比人类第一次使用火那样的世纪性突破,已经给人类社会带来了巨大的变革,而后续的变革会更深刻。这个领域的深度和广度,是其他任何题材——比如曾经的太空题材、环保题材,都无法比拟的。
问:人工智能已渗透到小说、剧本、论文的创作中,您认为它是否可以代替科幻写作?
王晋康:早晚而已。人工智能肯定不缺写作技巧,因为这些可以进行大量的高强度训练;更不会缺资料信息。它欠缺的有两点:一是鲜活的生活经历,这是一流小说最重要的因素之一,除非未来机器人进入社会,真正体验人类的生活;另一个是足够的想象力,恐怕还不能一蹴而就。但从长远来看,凡是人类能干的,人工智能肯定都能干,而且干得更好。其实最危险的是,如果人工智能变得无所不能,人类无所事事,那么我们的生存还有没有意义?这是需要警惕的。
(图片由王晋康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