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矿工到诗人,从诗人到作家,成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这一切都源于陈年喜从学生时代开始的对文学的执着追求。十六年的矿工生涯,他走遍大江南北,看惯了人情世故。他写下成名诗作《炸裂志》:“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我微小的亲人远在商山脚下,他们有病身体落满灰尘,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他们是引信部分,就在昨夜,在他们床前,我岩石一样轰地炸裂一地。”
他曾被评为年度桂冠工人诗人,受邀登上过美国哈佛大学、耶鲁大学的演讲台。如今他回归故乡,通过网络卖点儿土特产,更安心于写作,出版了最新散文集《峡河西流去》。全书14万字,是一本向故乡回望的书,是一本向故土生活中的人事和风尘致敬的书,说到底,是一本关于人、关于地理风物烟尘的书。
生在乡村酷爱读书
辗转矿区不舍文学
陈年喜的父亲是个木匠,有时兼行医,粗通文史,能讲《史记》,会唱孝歌,是远近闻名的孝歌“歌手”。他的母亲也喜欢哼唱地方小曲。家庭的影响,是他喜爱诗歌、散文,走上文学道路的根基。
“在我的少年时代,农村读书的氛围比较浓,村里有订报纸、杂志的习惯。我庆幸在那个时代出生、长大。我伯父就有很多杂书,他是一个羊倌儿,一生单身,但爱读书。医学的、文学的,很多书我都读过,为我打开了一扇窗。我古文底子很好,中学语文课本上的古文,即便老师不讲,我也都会。那时我甚至还写过一个古装戏曲的剧本。”陈年喜说。
1990年,20岁时,陈年喜开始写诗。生活阅历简单,内心充满激情,想法很朴素:一方面想靠写作改变命运,走出乡村;一方面梦想成为作家、诗人,受人尊敬。他写了大量风花雪月的诗歌,以模仿为主,虽然发表过一些,但命运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多年后回忆起来,他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作品是作者内心认知的产物。作品中没有人的、没有时代的、没有生活的真相,读者就不会买账。”
结婚、生子,接踵而来的,就是挣钱养家的问题。1999年冬天,陈年喜到秦岭南坡的灵宝金矿工作,一年后成为爆破工,随后天南地北到处辗转,在各个矿区一干就是十六年。他经历了太多的生死,见过了大江大河、大风大浪,无边无际的自然与地理,渺小无助的生命,那种巨大的不对称、那种反差,让陈年喜思考了很多事情。
“在新疆,古老的叶尔羌河边,我有时会看见几个人,无声无息地把死者抬到山脚埋葬。天地巨大,时光漫长,这样的仪式,这样的生死,与这苍茫无际的人间,好像又是匹配的。一个村子十几户人家,被无边戈壁围困,他们大多数人从生到死都没有走出过这个村子。你以为他们的精神很苦,但其实他们很快乐,发明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乐器,吹拉弹唱,能歌善舞。他们有自己的生命伦理法则,有自己的一套逻辑,自成体系。我常想,环境和地理的力量是多么伟大,什么样的环境就能诞生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文化,完全可以自洽。”他说。
有很多年,每到农历初一、十五,矿主会给陈年喜100块钱,让他买香火纸钱,向洞神跪拜祈祷。洞神一般是三位——土地公是当地现管,赵公明主发财,老君炼丹出身,负责矿产。
陈年喜说:“祈祷的内容当然是保佑矿主发财、平安。但是,我那时对发财和平安太渴望了,所以每次祈祷,都会在心里把内容擅自篡改为让自己和工友发财、平安。十几年出生入死,我们这些人没有平安,也没有发财,但发财的矿主不少,大概神也知道香火钱是谁出的,就对谁负责吧。”而在他看来,这件事,就是文学本身。“这是一个很好的文学材料,与之相通的是对于某些事物的执念,奉之如宗教,比如我对于文学,沉浸其中,再也走不出来,再也干不好别的事情。”
获年度桂冠工人诗人
首部诗集卖出10万册
矿山的生活让人绝望,对陈年喜来说,写作成了一种发自内心的需求,他想靠写作去寻找一条通道,能暂时走出来,透一口气,获得一种灵与肉的双重安慰,那种感觉就像通过坑道爬出矿井。2010年,他开通了博客,发布自己写的诗歌。2013年年底,他写下了《炸裂志》。
陈年喜说:“那时候我知道,我与文坛离得很远,没有人认识我,谁也不了解我的生活,写下这些,也不会有发表的机会。但是我至今仍觉得,矿山时期的写作可能是我真正的写作,因为它基于生命,基于血肉,基于生活和现场本身。生活和命运本为一体,它们与文学的关系就是彼此发现,彼此塑造,彼此成长,而非此消彼长。其实在那个时候,写作并不是我最想干的事,我要做好的是生活本身,是挣钱养家,但一直做不好。文学也没做好,它们都是很难的事情。”
2015年11月,陈年喜参与真人秀节目《诗歌之王》,与歌手罗中旭组成搭档,一个写词,一个谱曲并演唱。财经作家吴晓波于2016年12月30日发起首届“年度桂冠工人诗人”评选,陈年喜获得殊荣。
不久后,吴晓波策划出版了《我的诗篇》工人诗歌集,并组织众筹拍摄了反映工人诗人生存状况的同名纪录片。镜头记录下包括陈年喜在内的一批工人诗人的劳作、生活、悲欢离合,他们用诗书写劳动、吟咏爱情,也用诗抒发悲伤和欣喜。纪录片播出后引起较大反响,陈喜年跟随摄制组前往美国,在哈佛、耶鲁等知名学府演讲,从容淡定地述说着自己对诗歌的感悟、对人生的理解。
写诗,让陈年喜的命运悄然改变。他离开矿山,因为颈椎病比较严重,同时也想出去走走看看。他在不同的城市漂泊了好几年,融入社会,看到了很多过去在矿山看不到的事物,接触了很多人,也真正明白了一些人生的道理。
2017年,经人介绍,陈年喜去贵州某景区工作,负责写文案。那段日子,有一件事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有一场活动,我们请了一些作家、诗人。编写公众号文章时,我发现其中有一位诗人的简介很长,出版过四十多本书,书名都写上了。同事问我,那么多的书,他自己能不能都记得书名?我很感慨。写作的意义是什么?作为读者,我的感受很清晰,文学不应该自娱自乐,不应该自我陶醉,不应该王顾左右而言他。在这个时代,文学已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而很多人浑然不知。”
2019年1月,陈年喜出版了诗集《炸裂志》,收录了他在2013年到2017年之间写下的诗歌,共260首。“一个西安女孩,是我的读者,大学毕业后,到出版社做编辑。我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人出版诗集很难,在她的坚持下,出版社终于通过了选题。”幸好,最终的结果没有辜负那位编辑的坚持,这本诗集加印16次,卖出了大约10万册,成为现象级的畅销诗集。
陈年喜说:“文学对我最大的影响,是改变了我的性格,它让我敏感、多思,不那么盲从和妄想。比如同样去看风景,有的人看到的是雄壮、秀美,而除了这些,我还会看到其背后那些漫长的生长和挣扎。我写的每一首诗歌,都会选择从十字坐标的中心出发,向纵和横两个维度延伸,增加一首诗的现实和历史感,避免单薄、扁平化。这也是我观察、判断事物的方法。所有的知识都是常识,所有的现象都是基于常识的现象,所谓华丽,并不华丽。”
在追寻文学梦的道路上,陈年喜由衷地体会到,写作是一件孤独的事,全靠自己摸索,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他谦虚地说:“我写得少,感觉也没走什么弯路,很平淡,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讲出来的。今天的所谓成绩,其实是赶上了时代风口。”
回老家网销土特产
写下27篇故乡散文
2020年,50岁时,陈喜年确诊尘肺病,身体已不能适应在外打拼,他辞职离开贵州,返回老家。他的主业仍是写作,同时干起了“半吊子”电商,通过自己的微博和朋友圈,低价出售家乡土特产。当地交通不便,无法直接收发快递,他常骑上摩托车,跑70公里山路,去县城发货。算起来成本也不低,所以通常会凑到十几个订单,才跑一趟。
经常在村、镇、县之间穿梭,他对脚下这片土地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他发现,随着年轻人不断外出闯荡,乡村逐渐凋零——学校因为学生数量锐减办不下去,诊所因为没有病人难以为继,自己当年每天上学必走的那条小路,已完全被荒草覆盖。村里有很多房子空了,主人不知道去哪儿了,但墙上贴的报纸、电影画报还在,甚至记在上面的电话号码,以及一些杂事还在。荒弃的水井仍清澈甘甜,似乎在等着主人归来。这些场景,都让陈年喜无限感慨。
在他看来,每个作家,终其一生,都在写故乡,因为故乡是每个人命运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是来时的路。他开始写《峡河西流去》,“回到故乡,我意识到,余生将再次与这片土地发生关联,终老后,也会埋葬在这片土地上。”
写故乡之书,其实并不容易。父辈老去,同辈远走,青年陌生,甚至陈年喜自己和故乡之间也变得很陌生,写作素材极难获得。但他选择坚持,开启了一段对故乡及文学根源的探寻之旅。
他花了两年半的时间,写峡河的历史、地理、人文、景致,写峡河人的群像。是回忆,也是追思,乡音、乡貌、乡土人情,都通过笔端落于纸面,凝结成27篇关于峡河的故事。这些故事就像一部由27个镜头组成的纪录电影,语言依然是平静的,节奏依然是舒缓的,读来却让人感到情绪特别饱满。
谈到《峡河西流去》这本书跟他之前的散文集相比,有哪些新意?陈年喜说:“新书比以前的作品更从容一些,淡然一些。还有,也用到了一些当地的志怪故事,亦真亦幻。乡土世界可能包含这样的元素,不可言说,也是一种言说。”
陈年喜的妻子一直在默默地支持他。“她知道我有想法,也有分寸,从不多问我在干什么,能不能挣到钱之类。我写好了一首诗,会让她读一遍给我听,我感受其中的韵律顺不顺,文字要不要再捋一捋。我们村基本没人知道我在写作,不清楚我在外面具体干什么,她对外人从不谈我的情况,这对我也是一种保护。”
文学之路有苦也有甜,陈年喜说:“我能一直坚持下来,是因为我别无所好,别无所长,文学恰好能让我纾解生活中的愁苦,也能帮我解决一部分吃饭问题。”
陈年喜访谈
回到生活现场
描绘真实图景
记者:2023年10月您加入了中国作协,从矿工到作家,心态上有什么变化吗?
陈喜年:这对我是一种激励,让我随时提醒自己不要写得太糟。我是一个民间写作者,民间身份、民间立场,写民间人群、民间生活。因为身体原因,我现在不再打工了,是自由之身,但自由带来的坏处是散漫、慵懒,我总告诫自己,要好好写作。
记者:谈谈您当下的日常状态,新书出版后,接下来会写什么?
陈年喜:我在网上卖自己的书,也卖一些家乡的中药材、土特产,也会受邀去参加各种活动。我对未来没有具体的计划,目前开了两个专栏,写专栏文章。与出版社又签了两本书的合同,需要完成。其中有一本长篇小说,还没动笔写。外松内紧,也有压力。
记者:为什么从写诗转向写散文,还要写长篇小说?
陈年喜:在我看来,诗歌、散文、小说,没有高低之分,虽然一直有个说法,中国是诗歌的国度,但散文的成就也一样高,《左传》《汉书》《史记》,它们对历史和事物的记录极为丰富。还有一点,当下的诗歌创作有很多困难,包括它自身的原因,也包括读者的原因,让它走到了一个瓶颈期,没人去打破这个瓶颈,或者没有能力去打破瓶颈。更主要的是,写诗挣不到钱,散文能挣得多一些,小说好像挣得更多,这是我的私心吧。我觉得,不写小说的作家不叫作家,小说才是写作的康庄大道。
记者:全媒体时代,所有人都是创作者,在您看来,我们还需要文学吗?
陈年喜:我的回答是,要的,而且更加需要,只是这种需要不再那么张扬,不再那么有仪式感,那么单一,而是像和风细雨,像生活本身。我们人人拥有电子产品,拥有便捷的交通工具,每天处在各种资讯的中心,常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但事实上,我们只是换了一种形式闭目塞听,依然处在孤岛,左冲右突而毫无结果。不说太遥远的人和事,就说我们自己的故乡,那些亲人,那些生活记忆,我们对他们并没有更了解,更理解,而是变得更陌生,更遥远。无数的数据、信息,只是皮毛的、零碎的,借助它们没办法深入和还原那些事实和真情,而只有文学做到了,完成了。几十年、几百年后,后来者回看我们所经历的这段日子时,要感受那些人和事,那些悲与欢,那些平凡和惊心动魄,在很大程度上仍要借助文学的力量。
记者:但是当下很多人并不看书,因为有太多选择,阅读不是必需品,那么作家需要怎样应对这种局面?
陈年喜:文学要回到生活现场中来,描绘出人和社会的真实图景。我也看到很多写作者作出了努力,比如现在大家越来越注重现实主义创作,比如非虚构文学不断地发展,比如“素人”写作登场。文学在以各种方式拥抱读者。(图片由陈年喜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