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政治家、文学家刘禹锡(772—842年),在政坛诗坛,于时于史,皆有过人之处。在政坛,他是唐朝著名改革“永贞革新”决策圈“二王刘柳”中的重要人物;在诗坛,他先与柳宗元并驾人颂“刘柳”,后与白居易齐名时称“刘白”,而白居易自愧不如,赞其为“诗豪”。刘禹锡的一生,赤诚革新,济世救民,虽遭排挤坎坷一生,仍矢志不渝,豪气日振,暮年犹“为霞满天”,以其雄健厚德的君子人格、光明俊伟的圣贤气象朗照乾坤。
早立特达志
“春风引路入京城”
刘禹锡先世原属匈奴族,其七世祖于北魏孝文帝时遵朝廷诏命改姓刘,从此“世以儒学称”。刘禹锡天赋异禀,小小年纪便开始学习《诗经》《尚书》,受其熏陶,装束举止“恭敬详雅,异乎其伦”。又从著名诗僧皎然学诗,被赞“孺子可教”。随着年龄的增长,刘禹锡对知识的渴求愈发强烈,“数间茅屋闲临水,一盏秋灯夜读书”,成为他的生活日常和人生至乐。刚届弱冠,刘禹锡已是博览群书,“九流宗指归,百氏旁捃摭”,可谓满腹经纶了。“目览千载事,心交上古人”,更让他自觉地向古圣先贤看齐,坚定地树立起“信道不从时”“忧国不谋身”的崇高理念。
唐德宗贞元八年(792),21岁的刘禹锡被公卿揄扬,乡曲举荐,意气风发地前往京都长安,准备参加来年的进士科考试。途经华阴,华山那巍然云表的气势和神圣肃穆的气象,让他受到巨大震撼,情不自禁地颂曰:“洪垆作高山,元气鼓其橐。俄然神功就,峻拔在寥廓……”华山那独超群峰之上而拔地擎天的刚健雄毅,更令他“一见换神骨”,一股当仁不让、舍我其谁的豪情,汹涌周身,“高山固无限,如此方为岳。丈夫无特达,虽贵犹碌碌”,决心做高山中的最高山,担当中的大担当。刘禹锡这首《华山歌》,古今备受赞誉,有学者称其“字字据人上流,而颢气宏词,余勇可贾”。
以“字字据人上流”之才而应试,自是勇不可当。贞元九年,刘禹锡首应进士科考试,就一举而中。这年又恰逢有一场皇帝特诏的制举博学宏词科考试,刘禹锡趁着“余勇”,又参加了,又是一举而中。隔年,贞元十一年,刘禹锡又应吏部取士科考试,再次一举而中,被授太子校书,步入仕途,时年24岁。
在唐朝多种科举考试科目中,进士科最为难考,“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不少士子青丝考成白发,犹不得一中。刘禹锡首考即中,已是了得,又在另两场大考中连连奏捷,迅速入仕,真是“俄然神功就”啊。比刘禹锡大四岁的韩愈,入仕之路,就走得格外踉跄悲酸。韩愈自22岁应进士科考试,连考四次方中,但接下来二应博学宏词科考试,不中,三应吏部取士科考试,仍不中。唐朝虽重进士,但考中进士只是取得一种“身份”,尚不能直接入仕,必须再应吏部取士科考试,或应博学宏词科一类制举考试,考中方得授职做官。故韩愈考中进士后“十年犹布衣”,只得按朝廷规定,带个“前进士”的身份,到节度使和观察使幕府做幕僚,然后经其举荐而入仕,韩愈本来比刘禹锡早一年考中进士,入仕却比刘禹锡晚了近十年。据马端临《文献通考》记载,还有比韩愈更惨的,“出身二十年不获禄”。
普天之下,莘莘学子,赶考之路,大都挫折多多,二十出头的刘禹锡,竟然初出茅庐即一鸣惊人,考啥中啥,一时声名鹊起。刘禹锡也自觉风光无限,在答一位前辈进士的贺诗中,不无自赏地写道:“又被时人写姓名,春风引路入京城。知君忆得前身事,分付莺花与后生。”
刘禹锡入仕担任的第一个职务是太子校书,本属清闲之职,但他志在用世,职闲心不闲,随时随处留意时政得失,自觉而积极地充实从政本领。贞元十二年,刘禹锡父亲去世,三年丁忧期间,他将自己这些年的所见所闻所思,写成《因论》七篇。在其中的《讯甿》里,他不仅记下了从汴州一带的流民口中了解到的当地自安史之乱后,一直由武夫专政,“牧守由将校以授,皆虎而冠。子男由胥徒以出,皆鹤而轩。故其上也子视卒而芥视民,其下也鸷其理而蛑其赋,民弗堪命,是轶于它土”,更从流民趋善政“欣欣然似恐后者”这一亲眼所见场景中,深刻体悟到铲除暴政、推行善政的迫切性。
贞元十六年,刘禹锡投入杜佑徐泗濠节度使幕府,任掌书记,随大军出师淮上,讨伐徐州叛军,经历数月戎马生活,常常“磨墨于楯鼻,或寝止群书中”。杜佑改任淮南节度使,刘禹锡也随之入淮南幕府。杜佑不仅是唐代名臣能臣,更是我国著名历史学家,所著《通典》二百卷,是我国第一部典制体史书。这部耗费杜佑三十六年精力的大书,终于在贞元十七年定稿,此事一经上奏朝廷,杜佑即受到嘉奖。这期间,刘禹锡正在杜佑淮南节度使幕府任掌书记,主掌幕府文字工作,杜佑“尤加礼异”。刘禹锡在参与书中部分文字修订的同时,得以对全书先睹为快,这对他今后参与革新,无疑是一次思想理论上丰富的高水准的提升和储备。
时来争朝夕
“一遍洗寰瀛”
贞元十九年,刘禹锡调任御史台任监察御史,得与皇太子李诵的近臣王叔文相识。李诵是位贤太子,史称其“宽仁有断”“每以天下为忧”“居储位二十年,天下阴受其赐”。王叔文出身“寒俊”,有机会就向李诵“言人间疾苦”,又多谋略,李诵大奇之,君臣同心,要除时弊。王叔文慧眼识才,身边逐渐会聚起刘禹锡、柳宗元、韩泰、吕温等一批天下贤士,并向李诵建议:“某可为将,某可为相,幸异日用之。”他常称刘禹锡“有宰相器”。
永贞元年(805)正月,唐德宗驾崩,唐顺宗李诵即位,史上著名的“永贞革新”迅即推开。王伾、王叔文用事,“朝廷大议秘策多出叔文,引禹锡及柳宗元与议禁中,所言必从”,并擢任刘禹锡为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案,执掌财政工作要害。
君明臣贤,济济多士,“永贞革新”一展开,各项决策切中时弊,大快民心。仅据韩愈《顺宗实录》,就有以下数项,足可彪炳史册:
一、广征人才。朝廷诏令中央和地方,多方面举荐贤能,要求高级官员应把自己熟知的各行各业中才行兼茂、明于事理者,经术精深、可为师法者,精通管理、可使从政者,推荐给朝廷。地方长吏也应精加访择,将这样的人才具名上奏,并优礼送往朝廷,以备选用。
二、严惩恶吏,立废暴政。时值春夏大旱,京城一带尤为严重,百姓几近断粮,朝廷因此下诏蠲免赋税。京兆尹李实却“聚敛征求,以给进奉。每奏对,辄曰,今年虽旱,而谷甚好”。租税皆不免,逼得百姓拆屋卖瓦木,贷麦苗以应征收。永贞新政立马将李实贬为通州长史。消息传出,“市里欢呼”,百姓“皆袖瓦砾遮道”,等这个遭贬的恶吏一出现,击之为快。
三、停盐铁使进献。唐朝后期,为增加朝廷财政收入,实行盐铁专营,由盐铁使主掌,钱物悉入朝廷正库。后来,就有盐铁使利用这笔钱买些珍玩时新之物献给皇帝,以求恩泽。渐渐成为惯例,进献钱物,谓之“羡余”,至贞元末年,更是月月献进,谓之“月进”。新政废之。
四、罢宫市。贞元末年,以宦官数百人为“白望”,在京城东西两市的繁华处,见人所卖商品,但称“宫市”,即令人“敛手付与”,常常用一百钱强买人价值数千钱的物品。不少人满载货物赶市,最后空手而归。名为“宫市”,而实夺之。曾有农夫以驴驮柴进京城去卖,遇宦者称“宫市”取之,仅付绢数尺,又索要门户钱,还要农夫用驴把柴送进宫内。农夫流泪求情,宦官坚持让农夫将柴送入宫内,农夫忍无可忍,说:“我有父母妻子,待此然后食。今以柴与汝,不取直而归,汝尚不肯,我有死而已!”遂打了宦官。街吏捉了农夫,将情况上报。唐德宗怕影响太坏,下诏黜退了这个宦官,而赐农夫绢十匹,但“宫市”照旧,并不为之改易。谏官和御史数次上奏疏进谏,唐德宗都不听。对这种“宫市”,唐顺宗做太子时就特别痛恨,常与王叔文商议,定要将其废除。因此,初登位,即诏令禁之。至大赦时,又明令禁之。
五、罢五坊小儿。贞元末年,唐德宗在宫中置雕坊、鹘坊、鹞坊、鹰坊、狗坊,择恶少服役其中,专门为他饲养凶鸟和狗,供他赏玩出猎。这帮恶少经常借口皇宫五坊需要在闾里捕鸟,顺便强取百姓钱物。他们有的在百姓家门口张起捕鸟的罗网,不许主人出入;有的将罗网张于水井上,不让百姓汲水,谁稍一走近井旁,就凶恶地斥骂将人赶开,直到逼迫百姓拿出钱物讨饶才收起罗网;还有的在酒馆饭店随便吃喝,酒足饭饱便走,一些不知情的店家向其索要酒饭钱,常遭驱骂,或给店家留下一袋蛇,说这是为宫中捕鸟用的,留给你好好喂养,不要让蛇饿了渴了,吓得店家连声道歉,请求哀怜,才将蛇袋提走。唐顺宗做太子时就发现这一害民之举,一即位就诏令将五坊小儿取缔,“人情大悦”。
六、罢闽中万安监。以前,福建观察使柳冕久不迁升,想搞个政绩工程,以求恩宠,遂上奏朝廷:“闽中,南朝放牧之地,畜羊马可使孳息。请置监。”朝廷许之,柳冕强收境中畜产,令吏放牧其中。结果,羊之大者不过十斤,马之良者估不过数千,而且时间不长就死了。朝廷不知,这项误国害民的政策遂继续存在,“百姓苦之,远近以为笑”。新政罢之。
七、两出宫女。第一次出后宫三百人,第二次出后宫及教坊女妓六百人,听其亲戚迎于九仙门,“百姓相聚,欢呼大喜”。
八、从宦官手中收回兵权,以归朝廷。任命老将范希朝为左右神策京西诸镇行营兵马节度使,代替宦官统领禁军,又任命革新志士韩泰为范希朝的行军司马,专掌其事。
诚如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的《读通鉴论》所评:永贞革新“革德宗末年之乱政,以快人心、清国纪,亦云善矣”。清代史家王鸣盛的《十七史商榷》所赞:永贞革新,“其意本欲内抑宦官,外制方镇,摄天下之财赋、兵力而尽归之朝廷”,其所施为“上利于国,下利于民,独不利于弄权之阉宦、跋扈之强藩”。
刘禹锡曾写《八月十五日夜玩月》一诗,借中秋朗月这一美好意象,信心满满地抒发了对革新成就的美好期待:“天将今夜月,一遍洗寰瀛。暑退九霄净,秋澄万景清。星辰让光彩,风露发晶英。能变人间世,翛然是玉京。”中秋明月一旦升起,立马就能以其莹澈朗润洗净宇宙,洗净“人间世”的龌龊,令其变得美如仙境。如今看来,似乎已成现实。
饱读诗书的刘禹锡深知,像这样的君臣相得,齐心协力革除时弊,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挽王朝于累卵之上,且生立竿见影之效的革新,史上实属难得一见。自己得遇如此用世良机,何等有幸,于国于己,都应全身心投入,一时一刻,都须抓紧用好。《云仙杂记》记载:“顺宗时,刘禹锡干预大权,门吏接书尺,日数千。禹锡一一报谢,绿珠盆中,日用面一斗为糊,以供缄封。”刘禹锡在革新中的投入之深,繁忙之状,地位之要,于此可见一斑。
鹤鸣秋境远
“便引诗情到碧霄”
“永贞革新”正有声有色地推进开来,原本病重的唐顺宗病情却日益加剧,正月即天子位,八月就禅位于太子,做了太上皇。受新政重创的宦官、割据藩镇和朝廷守旧大臣联手翻天,将新政彻底废除,将参与革新人士一一严惩。刘禹锡被远贬连州刺史,半道上,又被追贬为朗州司马。据《新唐书·地理志》记载,朗州是个下州,仅辖两个县。中唐的司马则是一个闲职,朝廷常用以安置受惩处的官员。仕途顷刻间从云端坠入深谷,刘禹锡起初也消沉苦闷过,但文学家过人的感悟天赋和君子执着的担当精神,不久便让他振作起来。
朗州潮湿的气候,将刘禹锡的佩刀锈在刀鞘里,怎么也抽不出,破开鞘取出刀细看,刀刃刀背,全是鱼鳞样的锈迹,可怜的宝刀,“锐气中铜,犹人被病然”。有位客人得知,送给他一块磨刀石。锈刀在石上一磨,本色立显。刘禹锡好不惊喜,捧在手中,亲切把玩,“拭寒焰以破毗,击清音而振耳”,心赞其“故态复还,宝心再起。即赋形而终用,一蒙垢焉何耻?感利钝之有时分,寄雄心于瞪视”。刀有利时钝时,常磨常利;人有顺时背时,常奋常顺;以雄心直视困顿,藐视困顿,终会跃出困顿,一往无前。他将这种感悟挥洒成一篇词丽气雄、意境高远的《砥石赋》,既自励,也激扬那些暂遭困顿的志士们。
稍后,他又将这种感悟写进诗中,遂有著名的《秋词》二首。其一曰:“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刘禹锡本能地把政坛革新精神,创造性地引入诗歌写作之中,遂令诗坛咏秋之作一挫千载肃杀之气,浩荡万古劲健不屈雄风。
的确如刘禹锡所说,此前1000多年间,从《诗经·四月》的“秋日凄凄,百卉具腓”,屈原《九章·抽思》的“悲秋风之动容兮,何回极之浮浮”,到杜甫的《登高》“万里悲秋常作客”,悲秋几乎是诗界吟秋的永恒主题,直到刘禹锡的《秋词》横空而出,吟秋诗方别开生面,多了一个重大主题。
刘禹锡昂扬激越、促人奋发的秋诗还有不少,他晚年所写的《始闻秋风》也是这样的不朽之作,特别是其下半首“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天地肃清堪四望,为君扶病上高台”,被诗论家赞为“英气勃发”“可以照耀古今”。
刘禹锡以贬官身份任职地方的时间很长,任朗州司马近十年,后又历任连州、夔州、和州刺史,多属南方偏远贫荒之地。刘禹锡不悲不叹,恪尽职守,努力作出应有贡献。每到一地,都先搞清当地的自然环境、历史沿革、风俗民情和前此历任贤能长吏所为,并以诗文颂之,激励自己。刘禹锡当年在朝革新,是为除弊救世,任职地方,更自觉把减少民瘼放在首位。每遇灾荒,他第一时间就上书朝廷,请求救济,并蠲免百姓赋税。同时发挥自己的歌诗特长,将亲见亲闻的乡村弊政和基层污吏丑行写成“俚歌”,让百姓歌之,以期传到朝廷,引起朝廷重视。
唐敬宗宝历二年(826)秋,刘禹锡被朝廷征还洛阳,终于结束了长达二十多年的贬官生涯。北归途中,刘禹锡与白居易相逢于扬州。二位诗友已歌诗唱和多年,在此谋面好不欢喜。在二人相逢的宴席上,白居易首先举杯抒怀吟道:“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白居易借诗称赞了刘禹锡的才华,对其贬官二十三年的坎坷遭遇,表示了极度不平和无限感慨,抒发了二人同病相怜之情,感慨中也深蕴悲悯,格调低沉而压抑。
刘禹锡感谢诗友的深情,却也发觉白居易并不了解自己,于是举杯起身,朗声和道:“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一首诗顿时把席上的气氛昂扬振起,向上,向上,直达碧霄。这就是刘禹锡,任何时候,任何场所,都本能地闪耀着君子人格的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