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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0月15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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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笺杂忆(图)
——“物忆”系列随笔
侯 军

  两年前,收到津门名家华非先生寄赠的《古今名家诗笺精粹》,扉页上有原作者林乾良先生的签名,颤颤巍巍的笔痕,写着“乾良,九十一,22/1/19”;同时也有华非先生的题字,从华非先生的附函中,得知林乾良老人乃西泠五老之一,收藏古今名人诗笺,堪称海内第一人。而这本《精粹》是从其数千件藏品中,精选出174家,交由西泠印社出版,其珍贵性是不言而喻的。

  华非先生素知我喜欢收集各式花笺,故而称我为“同好”。他题赠给我这样一册珍贵的诗笺精粹,令我这个晚辈后学切身感受到老辈学人的悉心关爱。翻阅这本厚书,我从那些跨越近百年的诗笺中,不仅读到了浓浓的诗意,更品味到淳厚的古风。尤其是当年先贤们所使用的各式各样的花笺,令我大开眼界,感佩赞叹之余,更从心底滋生出艳羡之情。

  花笺是中国文人偏嗜的一种书写纸张,通俗点说,也就是一种特制的信纸,用来写信、抄诗乃至随手记事。说是“特制”,就因其纸面上印了各种图案,有书画小品,有吉金纹样,有篆刻印痕,有砖瓦拓片……图案用色浅淡,并不影响在上面书写墨字。整体观之,图案仿若墨字的背景。即便不写字,这些花笺也是一幅幅精美的版画艺术品——印制花笺采用的是木版水印的传统技法,而这种技法正是中国传统版画艺术的一种类型。

  对于花笺之兴起,文化史家郑振铎在《中国古代版画丛刊总序》中曾有一段论述:“清末民初,彩色版画的创作,尤能独创一格。名士诗人们竞作诗笺,以相酬酢,出奇制胜,大有精神。鲁迅先生和我编的一部《北平笺谱》,就收集了那一部分诗笺的精华。”事实上,我最早就是从鲁迅先生的著作中,读到了《北平笺谱》这个名目,感到新鲜,产生兴趣,进而追溯其源,才知道早在明清时期,就有人弄过《水浒叶子》《十竹斋笺谱》等花笺作品。然而,余生也晚,到了我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即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花笺这类东西,已很难见到,它们大都在一个时期被当成“四旧”扫荡殆尽了。

  我购藏的第一款花笺,是大名鼎鼎的“薛涛笺”。先是早年从唐诗中获知其名,从此便铭记在心。三十多年前,我首次入川,别的景点都顾不上看,却独自一人,一路问询,找到了望江楼公园,寻到薛涛井、浣笺亭、吟诗楼等处名胜,还要与薛涛的雕像合张影,最要紧的,是在薛涛雕像旁边的纪念馆里,买了一盒“薛涛笺”。这盒花笺,窄窄薄薄,自然不是当年才女所制花笺的唐代形制,只因纸上印着千年前那位才女之名,便吸引着一代代后来者联翩而至,带着几张薄纸“满意而归”。三十年间,这盒花笺,跟随我从天津到深圳再回北京,南北迁徙,一路同行,我一张也舍不得用。现在,纸上已长满霉点,颜色泛黄,积淀着岁月的沧桑。

  我获赠的第一套花笺,是范曾先生赠给我的,时间是在1986年底。这套花笺刻的是他的白描人物,印制精美,色泽淡雅,有胭红、青绿、花青、赭石诸色。虽说颜色很浅,但白描线条清晰刚劲,充满力度。范公毫不掩饰他对刻工的赞许,连声说,到底是荣宝斋,到底是荣宝斋啊!

  时过不久,我在北京就认识了荣宝斋的副总经理米景阳先生,自然免不了要跟他转述范公对荣宝斋的赞许。米公也毫不掩饰对自家刻工的自豪,连声说,几百年的老字号,当然不得了,不得了啊!

  我顺便问及当年鲁迅和郑振铎印制的《北平笺谱》,现在还有没有存留?米公说,好多年没人问这套东西了。接着又面露惊异之色,“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会喜欢这类老东西?”

  我说,是读鲁迅文章知道的,只是觉得新鲜,有点兴趣。米公点点头,“嗯,这倒难得!”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几天后米公再见到我时,竟给我带来了一小沓水印花笺,他说:“回到店里,去库房翻了半天,没找到《北平笺谱》,只找到几张张大千的花笺。我记得这好像是五六十年代印的。大概后来搞运动,不让卖了,就塞到角落里了。这也是硕果仅存的了。”我连忙接在手里,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

  这组花笺,选取了张大千的几张小品,线条纤细而流畅,画面清新而典雅。我对这套花笺爱不释手,小心翼翼地装在一个厚信封里,密藏在抽屉底层,轻易不肯示人。

  我唯一一次“动用”这套花笺,是给孙犁先生写信。那是在1991年8月,我接受报社的委派,要写一篇对新发现的孙犁《论通讯员及通讯写作诸问题》的研究论文。动笔之前还有些疑问,想请孙犁先生指点迷津。于是,我郑重其事地选用最珍贵的花笺,给孙犁先生写了一封长信。孙犁先生的回信很快就由他的小外孙张帆给我送来了——他家就在我的楼下——孙老一一解答了我的问题,让我的诸多疑问迎刃而解。我尤感欣喜的是,孙老的回信是用毛笔写的,而且在复信的信封里,把我写给他的来信原件也璧还给我。若干年后,我有一次与孙犁先生见面闲聊,他还谈到这次书信往还,他说你那封信写得很长,我的回复也不能太简单了。你是用毛笔写的,我也只能用毛笔回复……说罢,老人家仰头哈哈大笑。他笑过之后,又补充了一句,你用的信笺很讲究啊。我说,给您写信,哪敢怠慢?我是从收藏多年的各式信笺中,挑选出这种由北京荣宝斋木版水印的张大千花笺,认认真真给您写的信。孙老点头赞许,说:“看得出,你是用心的。”

  随着对花笺艺术的了解逐步深入,我知道,除了北京的荣宝斋,还有两家制作花笺的百年老店:一是天津的杨柳青,一是上海的朵云轩。天津是我的家乡,对杨柳青画社也比较熟悉,寻访起来相对容易。上世纪80年代中期,天津古文化街建成开业,街上有家杨柳青画社的门市部。彼时,我家住在水阁大街,离此很近,我与妻子李瑾就成了这里的常客,茶余饭后就逛进去,偶见有花笺出售,必搜罗殆尽。有一回,店员说刚好上了一款存货,是早年印的《西湖十景古笺》。我们让她把全部存货都请出来,只有五六套,我们就全部拿下了。后来,我与杨柳青画社社长李志强先生相识,彼此皆有相见恨晚之感。因之,我又得以近水楼台,熟不讲理,几番入库寻笺,又找到一些早年刻印的花笺遗珍。不过,志强兄也实言相告,经过十多年的折腾,现在只剩下一些残存的货底子,没有新的。因为没人刻,即便刻了印了,也卖不出去。我闻言,只能是一声叹息。

  上海朵云轩,因为路途遥远,我直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期才有机缘造访,且首次造访就收获颇丰——彼时,人家已经恢复了一部分花笺的印制。那次,我购藏了《鲁迅用笺》《弘一大师佛像画笺》等好几种。也是那次上海之行,我结识了副刊同行、《新民晚报》的严建平先生,他闻知我喜欢收藏花笺,慨然答应今后朵云轩的花笺,他来负责。果然,在此后的若干年中,建平兄好几次给我寄来朵云轩的作品,其中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款海派名家周棠的画笺——当时,我刚好购进一幅周棠的画作,两相比对,平添了几分乐趣。

  近年来,许多古艺逐渐复兴,宣纸彩印技术也已普及,有些文人赓续前贤之雅好,兴起自印专用花笺,即如当年郑振铎先生所言:“以相酬酢,出奇制胜。”在我的朋友圈里,也不乏这样的风雅之士,譬如南京的朱德玲女史。她于花笺一道,可谓与我有同好焉,其自印的花笺,小巧玲珑,清雅可爱。每制一款,必寄我同赏。后来,她的朋友中谁要是添了新品,她也不忘寄我分享。由此,我的书斋里陆续添加了一些标着各色斋号的私人定制的花笺。

  当然,在我的箧中,这些花笺皆是收藏品,一般舍不得使用。而我多年来习惯于用毛笔给亲朋写信,每年所用信笺颇多。因此,在“上司”李瑾的购物清单里,信笺总是占着一席之地。这些年,我们逛了许多文化街、纸品店,若天津的古文化街、北京的琉璃厂、深圳的博雅和大芬村,找来找去,市面上很难碰到设计清雅、文气充盈的花笺精品,偶尔看到一两款,也常常失之于俗艳,难以入眼。既然难觅精品,只能购入凡品,这些年李瑾买来各种款式的八行笺,虽无图案,倒也素净。我近十年写信所用,大都是这类普通信笺。

  前些年在深圳文博会上,蓦然见到新印的《十竹斋笺谱》,厚厚的一大函,我们一见倾心,立即请出样品,一页页欣赏,确实是花笺中的“天花板”。然而,美则美矣,五位数的售价也让人倒抽一口凉气。我和李瑾面面相觑,只能摇头叹息,无奈放弃。

  不过,李瑾并不甘心。她听深圳观澜版画村的一位朋友无意中说起,现在很多友人都自刻版画来找他们印制。不光印版画作品,也印信笺、信封之类实用品。她不禁怦然动心,跟我说,咱也印点自用信笺呗?我说,人家版画家都会刻画,我又不会,拿啥去印呀?她闻听此言,就不说话了。

  李瑾退休后重拾旧技,玩起了拓印。自2015年在深圳举办《我拓我家》首展起步,十年间先后在大江南北搞了十余次拓艺展览,甚至有几幅作品还被联合国选中,送到纽约联合国总部大厦去“亮相”。由此,她的捶拓技艺也渐入佳境。2023年底,我们全家合编的《屐痕·诗艺盈门全纪录》告竣,对寄荃斋的十年艺旅,算是作了一个总结,我家的各项展事也随之画上一个句号。

  今年初,我俩商量下一步“玩”儿点啥,李瑾悄声告诉我,她早就想好了,要开始自拓花笺了——咱不会刻也不会画,咱会拓呀,我弄《我拓我家》十多年,遇见好多小件器物,图案又美,题材又雅,我给你拓在十六开空白宣纸上,那不就是咱家的专用花笺吗?我一听顿时脑洞大开,对呀,有些小件器物,制作展品嫌小,拓成信笺倒挺合适。我们从书架上翻检出好几本“信札类”图书,细细研读,竟发现在晚清民国时期的文人花笺样式中,早就有以商周金文秦砖汉瓦等器物的拓片为题材制作的私家花笺。只不过,人家是木版水印的,与直接拓印并不是一回事。印本可以一次性刻成,大量翻印;而拓印则是一刷一纸,费时费事。一想到这一点,我起初的兴奋感顿时消减大半。我对李瑾说,你这个创意虽好,却没有可行性。单凭你一张张拓,猴年马月才能拓成一套啊?顶多了,我要写信时,咱就临时拓出两三张,够用就得了。李瑾笑道,这个我早就想到了,你又不是天天写信,我没事就拓,积少成多,你就擎好吧!

  这真是一个新鲜的玩法儿。李瑾像变花样似的,从家里的犄角旮旯捣腾出各种适宜捶拓的小玩意儿,开始了她的“私家花笺”制作工程。我岂能袖手旁观,忙不迭地也加入进来,两个人在书案上各踞一面,沏上一壶好茶,放上一碟雅乐,展纸濡墨,聚精会神,以袖珍拓包,捶拓微型图案。拓好的花笺叠放整齐,以家藏的那个沉重无比的明代铁秤砣,压在那沓花笺上,使之平整如新。这项家庭作坊式的劳作,至今已初见成效,不但我的写信用笺,货源充足,李瑾还挑选了一些自制花笺的精品,作为手信送给尊贵的书画界友人——她的意思很简单,当初咱搞展览,这么多友人慷慨鼎助,如今展事已毕,无以回报,拓些画笺,聊表心意——虽说东西不值钱,单凭亲手制作这一点,就让情感的分量“超重”了!

  你还别说,从已经送出的几单手信看,效果确实超出预期。例如,前不久陕西大画家徐义生教授来京办展,李瑾以一沓十枚花笺相赠,徐老师大喜过望,说你这份礼物真是“金不换”啊!李瑾受到夸奖,顿时满脸笑开了花。

  初试得分,李瑾干得更带劲儿了。眼看着积攒的拓艺花笺越来越多了,她开始计算应该优先赠予哪些好友。我在旁边看着她摆弄着各式花笺,把它们分门别类,十枚一叠,装进信封,是那么兴致勃勃,心底不禁油然升起一丝怅惘,对她说,可惜啊,你的拓艺师傅华非先生,已经看不到你拓的花笺了……

  她立时停手,默然许久,缓缓地说,是啊,照理说,华老应该是排在第一位的。

  华非老先生已于2023年9月19日驾鹤西游,他当年亲手教出来的传拓弟子,已无法以自己手拓的花笺,来回报师恩了。思之,不禁泫然。

  (文中图片为作者购藏的部分花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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