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叶兆言的长篇小说力作《璩家花园》首发于《十月》杂志2024年第1期,不久前,其单行本由译林出版社出版。
《璩家花园》以南京城南历史悠久的老宅院璩家花园为故事背景,通过两户平民家庭自1949年至2019年的生活变迁,呈现了人生百态。作品既富有小说的趣味性和情节张力,又遵循了历史的真实,折射出社会变革中人们的信念、智慧与勇气,谱写了一部时间跨度长达70年的平民史诗。
这部小说被称为“1949年之后的《南京传》”,而曾写下《南京传》的叶兆言则表示:“《璩家花园》不仅仅是关于南京的故事,也是关乎我们每个人、关乎国家命运的故事。”
生于文学世家
曾在工厂当钳工
叶兆言生在文学世家。祖父是著名文学家、教育家、出版家叶圣陶。父亲叶至诚也是作家。伯父叶至善长期从事编辑出版工作和科普写作。
“我生在南京,小时候离开大城市,在江阴待了三年,见到农村的瓦房里还围着猪圈,晚上没有电,只能点煤油灯。”叶兆言回忆,那时候的江阴特别穷,一年四季很少能吃上荤菜,整个乡村仿佛沉浸在昏睡中。夏天人们在河里洗澡,冬天最多到城里去洗一次澡。“当时的我稀里糊涂,不知道怎么过来的,但是能够感觉到,自己已经完全适应了那样一种乡村生活。到了夏天,村里的孩子都打赤脚,后来,这个习惯被我带到城市里。我甚至能够光着脚走到南京最热闹的街上去。”
高中毕业后无所事事,叶兆言就靠读家里的那些外国小说打发时间。1974年,他17岁,来到北京,在祖父家住了一年,遇见堂哥叶三午。叶三午当时是和郭路生(食指)齐名的诗人,家中客厅常常聚集着一群文艺青年,一起写诗、玩摄影、讨论艺术。这群年轻人给了叶兆言最初的文艺启蒙。
那段日子,叶兆言充当了祖父的生活秘书,照顾老人家,听他说些往事,也陪他接待和拜访过文化圈子里的名人名流。在祖父身边,他阅读了大量书籍,有世界名著,还有很多现代派诗人的诗。祖父从未教过他什么大道理,也极少和他谈理想,但是,与祖父相处的细节,往往能让他悟出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
回南京后,叶兆言进工厂当钳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有一位前辈老师找他谈话,为他制订了学习计划,包括每天学英语、古文,定期写作等。当时正值文学热,“身边的人都在写。我是个没主见的人,也就开始写。”他投身文学社团活动,与顾小虎、李潮等人创办“人间文学社”,编辑刊物《人间》,在第一期上发表了自己的短篇小说《傅浩之死》。这篇小说成为叶兆言文学创作生涯的起点。他回忆:“那段时间,我们经常聚在一起交流读书心得、写作经验,那种氛围让我坚定了走上文学之路的决心。”
初涉文坛,叶兆言遭遇了大量的退稿。“当时都是用钢笔写,家里累积了30万字的手稿,摞起来特别厚,好多作品寄出去就被退回来,退稿理由大多是主题模糊。”但他并未气馁,而是坚信,只要不断地尝试和努力,就能走出属于自己的文学之路。
从少年时代到上大学,叶兆言每天保持10小时以上的阅读,什么书都读,没有特别的偏好。阅读对他来说成了一种本能,源于内心的需求。他说:“读书的最高境界是不带任何目的,纯粹享受阅读的乐趣。读书并不一定有用,读了书人会有美好的感觉。只有投入地去读书,书才会成为你生命的养分。”
1985年,叶兆言的中篇小说《悬挂的绿苹果》在《钟山》杂志上发表,获得了文坛和读者的认可。随后,他的中篇小说《五月的黄昏》在经历了一年的退稿后,于1987年发表在《收获》杂志上。在当时先锋文学的潮流中,他与余华、苏童、格非等人构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南京是他的文学地标
展现中国的沧桑历史
叶兆言长期生活在南京,从上世纪80年代末的中篇小说集《夜泊秦淮》到“秦淮三部曲”《1937年的爱情》《很久以来》《刻骨铭心》,从非虚构的《南京人》《南京传》到《仪凤之门》,在叶兆言的写作生涯中,南京是一个绕不开的地标。在他笔下,南京与兴亡、怀旧联系在一起,成为不朽的文学母题。
2019年,叶兆言出版了《南京传》。“南京作为古都,历史上,更多的是维持着一种偏安的局面。虽然我以前写过很多跟南京有关的散文,但这次我想通过回顾这个城市的变迁来讲中国的历史故事。我并不是在写地方志,而是以南京为窗口,眺望和讲述中国的历史传奇。”
叶兆言说,有关机构曾对南京市民进行抽样调查,结果只有一成的人自称祖籍是南京,超过一半的人认为自己不是纯正的南京人,虽然他们出生在这座城市。“南京人淳朴、听天由命,换句话说,就是珍视当下,懂生活。典型的南京人都是悠闲懒散的,很多事都随它去,不羡慕当官的,也不嫉妒有钱的。大部分南京人既不会当官,也不会赚钱,不眼红,也不在乎。这就是南京人。”
南京是叶兆言写作的根基,他写了很多南京往事,但他却认为自己写的并不是历史小说,“我只是借助了历史,就相当于房间里的画,相当于摆在家里的老家具,是一个外包装。我以南京为背景写小说,不是因为它有多好、多美、多有诗意,而是用它来叙述中国历史比较方便。南京经历过跌宕起伏,屈辱与荣光频繁交替,清晰地展现了中国历史的沧桑。”
在他的意识中,南京不仅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更是一个“被文学虚构”的城市。这些作品都是他用心雕琢的艺术品,他希望读者能从中感受到历史的厚重和人性的复杂。如他所言:“在虚构的文学中,当然要真实,要有非常扎实的真实,然而一部好的小说,真实又往往可以忽略不计。真实可以随手而来,真实不是目的,好的小说永远都是要写出不一样的东西,要无中生有,要不计后果地去追求和创造。”
叶兆言住在长江边上。在他家窗下,浩瀚的长江拐了个弯,不再是从西边过来,而是浩浩荡荡地南下。他的《仪凤之门》就是一部发生在长江岸边的故事,从晚清写到民国,写到国民革命军进入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以及之后南京城内外多种军政势力的更迭。江流有声,一望无际。写作期间,他几乎都是天不亮就开始工作,“窗外渐渐明亮,长江在晨雾中显现,让人产生无尽遐想,给了我相当多的能量。”
著名作家毕飞宇说:“叶兆言是江苏最勤奋的作家,不仅为人谦虚、厚道,更在读书和写作之外,对名利保持着超然的态度。他堪称中国文坛的劳模,以惊人的勤奋和专注,搭建起近千万字的文学宫殿,不仅为江苏文学留下了宝贵的创作财富,也留下了一种人格模式。”
2022年,65岁的叶兆言正式从江苏省作协专业作家岗位上退休。然而他却更忙了,昼夜笔耕,写出了《璩家花园》,长达30万字,是迄今为止他所有小说里面篇幅最长的一部。
写大历史背景下的日常生活
以小切口叙事唤起集体记忆
相传金陵璩家花园修建于清中叶。璩家做皮货生意,颇有家资,大兴土木,建成花园宅邸,但遭遇太平天国以及常年战争,导致一落千丈,繁华不再。时至今日,它被列入历史文化街区,妥善保护下来。
在叶兆言的小说《璩家花园》中,主人公璩天井生于1954年,是一个像“阿甘”一样的傻小子,一生都在工厂里做钳工,没有享受到任何主角光环。叶兆言对标君特·格拉斯《铁皮鼓》中的奥斯卡和辛格《傻瓜吉姆佩尔》中的吉姆佩尔,创作了璩天井这个人物。“他做钳工做了一辈子,爱一个女孩爱了一辈子,懦弱与失败都不重要,他的爱有着落,他是最幸福的。”
全书十二章,上山下乡、恢复高考、出国潮、下海经商、国企改革、棚户区改造等重大历史标志与事件轮番登场,工人、保姆、个体户、教师、警察、知识分子等组成了市井生活群像。叶兆言以说书人的口吻,带读者穿梭在70年大历史下的日常生活当中,用小切口叙事唤起集体记忆与情感共鸣。
叶兆言表示:“这部小说与我以往的小说最大的不同是,过去很多经验和想法都是通过阅读获得的,而《璩家花园》更主观,有太多我的自身亲历,有太多在我身边发生的故事。写作时,这些人就在我的眼前浮现。很显然,我正在和自己以及同代人对话。”
在《璩家花园》之前,2022年,叶兆言创作了中篇小说《通往父亲之路》,“算是预备和练习,先试一试刀,就像准备打比赛一样,先做做热身,《璩家花园》其实就是放大了的《通往父亲之路》。”他对《璩家花园》这部小说期待很高,“在结构和叙事上,我特别强调时间,基本上就是1949年以后的南京历史,所有重要的历史节点我都写到了,是我非常着力的部分。坦白说,我写得特别轻松,特别痛快,因为我觉得找到了一个机会,写当代的生活。我想把这本书留给女儿,希望有一天她会为此骄傲,自己的父亲竟然写了这样一本书。”
有读者将《璩家花园》与《人世间》类比,叶兆言说:“我承认我写的也是人世间,不同的作家眼中是不同的人世间。”
《十月》杂志执行主编季亚娅对叶兆言作品中的平民主义情怀赞赏有加,她评价说:“他所感兴趣的就是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来自民间,来自市井。从他创作的《秦淮三部曲》以及《南京传》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对这座城市的热爱与眷恋。他一直想写一部关于1949年之后南京城与人的长篇小说,将南京的历史与文化、人物与风情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呈现一个更加立体、鲜活的南京城。”
2022年10月,叶兆言和苏童、余华等几位作家被邀请参加《我在岛屿读书》文学纪录片的拍摄,去海南三亚录制。他们在海边踢球,遛狗,吃烧烤,开音乐会,玩年轻人喜欢的解谜游戏,聊着属于他们的年代以及文学。但叶兆言还是愿意回到他的书房里,不停地写下去,这件事能让他感到安心。节目播出后,作家们收获了很多赞美。
叶兆言的女儿叶子已是一名颇有成就的比较文学专业的学者,她参加了《我在岛屿读书》第二季的录制。回忆儿时,最大的幸福就是家里有数不清的书,让她感受到阅读的乐趣。她说:“写作时,我爸爸是一个勤奋、理性的人,做事有始有终,一定要把已经开始的事情做完、做好;生活中,他又是一个简单、诚恳、与人为善的人。我希望自己在这些方面可以努力向他靠近。”
几十年来,叶兆言始终没有离开写作。“对于一个人来说,最珍贵的倒不一定是年轻的时光,而是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他都没有放弃追求的精神。我觉得不放弃的人生永远是优美的。”他说。
叶兆言访谈
日复一日孤单地写
生活中写作不可或缺
问:家庭对您有哪些比较大的影响?
叶兆言:祖父和父亲给我的印象是,成为作家,写出来不重要,成不成名不重要,坐在那里的背影很重要。年少时,我看到祖父坐在书桌前的背影,一坐七八个小时,父亲也如此,后来是我,自然而然地坐在书桌前,一坐也是八个小时。无论是写文章,还是处理其他案头工作,都是以高度的热情和专注投入其中。这种朴实的工作状态,不仅是我的祖父、父亲身上闪耀的品质,更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财富。我总觉得父辈比我们更有学问、有文化。可能是因为那个年代,人们专注做一件事就好了。总的来讲,他们会给我传递一个信息,就是做什么都要好好干、认真干,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记得因为我眼睛不好,很多年前,家里曾认真地希望我去公园养花。父亲和祖父在书信中谈到了这个事,我也的确有过这样的打算。我还做过无线电,玩过摄影,自己做闪光灯,自己洗照片、放大照片。
问:您如何看待写作这件事?
叶兆言:这有一系列技巧,是个技术活。写作要熬,长年累月地坚持。我觉得,作家就像被判了无期徒刑的犯人一样,日复一日,孤单地写。100万字是一道门槛,不是写得好和坏的问题,就像篮球运动员,必须打那么多球,必须无数遍地练习投篮,练习上篮,无数遍,才能打赢比赛。这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必须得这样,才能发现自己到底具备不具备这个才能。成功对写作者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他能不能享受写作,如果不快乐,为什么写?老实说,比写作好的行当太多了。
问:您已经退休好几年了,和年轻时相比,写作的状态有什么变化?
叶兆言:我特别喜欢美国小说家福克纳的一句话:“真正的作家是阻拦不住的。”写作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每天清晨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到书房里开始写作或冥想。我把写作视为一种机械的劳动,尽管有时不一定能立刻灵感迸发,但我深知,保持写作的状态和习惯对于作家来说至关重要。尤其是近两年,写得更疯狂,每天能写10个小时,每日多则数千字,少则几百字,没什么可写时反而会焦虑、烦躁,乃至痛苦不安。到我这个年纪,喜欢什么职业,而恰恰还能够从事这个职业,我觉得这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问:几十年如一日地写作,您没有其他爱好吗?
叶兆言:我的生活很简单,不喝酒,不抽烟,很少参加饭局,除了写作,唯一的爱好就是游泳。我常常以一种惜福的心态来对待写作。我清楚地知道,写作只对那些愿意读你作品的人,才会有一点点意义。我也知道,今天阅读我作品的人已经不多了,少得可怜。正因为如此,我格外珍惜,珍惜自己还有写作的能力,还有写作的机会。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