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匆匆,逝者如斯。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年了,那伴我出生、成长的古老院落,也早已不见了踪迹。我思念母亲,萦绕心头的是对母亲深深的怀念,挥之不去的是母亲那犹在眼前的音容笑貌,不能释怀的是母亲对我们一生的爱,自责和愧疚的是对母亲回报得那样少。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讲着她的往事。母亲1924年10月出生于子牙镇小邀铺村的一户贫困人家,有兄弟姐妹五人。那年因实在难以维持生计,外祖父带着一家人去天津讨生活,十二岁的母亲就在北洋纺纱厂做了童工,她曾因劳累过度打瞌睡,被工头一脚踢倒在地昏死过去。
母亲和父亲是“娃娃亲”。爷爷奶奶早逝,十八岁的父亲领着三个弟弟妹妹吃了上顿没下顿,在亲戚和族人们眼里,这是一个没办法帮的家。十七岁的母亲听从父母的安排嫁了过来,就这样,母亲便从一个贫困家庭,转入到另一个更贫困的家庭,她的命运与父亲拴在了一起,也就是和贫困拴在了一起。结婚后,她和父亲苦苦支撑着这个家,先后给两个叔叔和小姑建立了家庭。每当提起那段跟着大嫂过的艰难日子,叔叔和小姑都会哽咽落泪。
母亲的一生是在劳累、贫寒中度过的,吃苦、勤劳、坚忍。父母养育了我们七个子女,在贫寒交迫中,把我们一天天养大。记忆中,每到冬天,母亲就犯难了,棉衣都是东拼西凑,补丁摞着补丁,不知道有多少次半夜醒来,总能看到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为我们赶做过冬的衣裳。那时候村里没有电,吃粮都靠人推磨碾,这么多口人,父亲作为村干部整天忙着村里的事,都是母亲去推磨做饭,还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她的头发和衣服总是湿漉漉的。
上世纪60年代,村里派父亲去外地打工,母亲一人操持着家,最难的就是没有粮食,有把野菜、有口吃的,母亲也是先给我们吃,她自己强忍饥饿。那年冬天,母亲半夜起床去打地梨儿,满天星星时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她看到几个孩子一天没吃东西,急忙用碾子轧地梨儿为我们做饭。由于天黑,没看到碾子上别人刚轧过烟叶梗,结果一家人中毒全倒在了院内。半夜时,母亲第一个醒来,她不停地呼喊,拼尽全力把我们一个个抱到炕上,强忍眩晕给我们喂水,一直守候到天明时我们醒过来。
母亲六十岁时腰就弯了,背驼得厉害,高挑的身材早被岁月风霜打磨得极为瘦弱。多少次,母亲汗流浃背,却舍不得把我放在劳作的地头上,多少个雨雪天,母亲用单薄的身体为我们遮风挡寒,多少次,看着母亲那佝偻的身影,我都默默地流下泪水。
母亲虽然没有上过学,但知道读书和知识的宝贵,知道做人做事的规矩和道理。人民公社时期,家里仅可在生产队年终决算时拿回少得可怜的钱,母亲仅靠养几只鸡和一两只羊贴补我们上学。可不管家里生活再苦再难,母亲都坚持让我们完成学业,我们几个子女也都懂得母亲的心思,学习很刻苦。那时,五弟正读高中,他舍不得花钱,身体营养不良,时常感冒,每次回家气色都不好看。母亲心疼,夜不能眠,想来想去,将外祖母留下的几个小“银毫子”拿出来卖了,以解眼前困局,那可是母亲最为珍爱的东西啊!
母亲对我们的教育非常严格,从小就告诫我们“自己的东西不丢,人家的东西不拿”,长大一些后又经常叮嘱“犯法的不做,犯病的不吃”、“不要欺软怕硬,做人要正,办事要公,别占别贪,要让人信服”。当见到一些个别的人或不妥的事,母亲又说:“谁都有对有错,对人要大度点。”我们将母亲为人处世的教导印刻在心里,受益终生。
母亲还是一个内心强大、坚忍刚毅的人,遇到困难就咬牙扛过去,心里的苦从不在儿女和外人面前流露,自己能做到的绝不给别人添麻烦,让我感悟到母亲心中始终坚守着自强不息、忘我前行的信念和执着。我的大姐中年病逝,母亲当面没掉过泪,只是低声叹息:“好容易日子好了,你怎么就走了,这是命啊!”可过后,我看见母亲一个人在村外地里大哭了一场。母亲越是刚强地隐藏着失去女儿的悲伤,我越是深深地怜悯和心疼母亲。我上初一那年,母亲的右膝盖出现水肿,不和家人讲,默默忍受着,她自言自语地说:“孩子们还小啊,可不能走不了路了呀。”直到行走困难她也没看医生,幸遇当年从公社卫生院到各村巡诊的刘医生,经他几次上门治疗方得痊愈。
1977年,我从部队回家探亲,远远望见母亲早已在村口等候,她的腰已有些弯曲,站不直了,当我走到母亲面前,看到她蜡黄色的脸上布满皱纹,禁不住潸然泪下。母亲对我只说了一句话:“别哭,跟娘回家!”母亲拉着我的手,步履蹒跚地向家走去。
1983年冬天的一个上午,我接到弟弟的电话,说母亲病了四天了,不让告诉我们。我当即请假赶回老家,看见母亲双手摁着胸口,面色痛苦地蜷缩在炕上,我顿时哽咽起来,说不出一句话。经县医院检查诊断是心脏问题,需要住院。这也是母亲平生第一次住院。晚上,我守候在母亲病床前,她说:“扛一扛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事。”我知道母亲说的“扛一扛”蕴含着多少对儿女的期冀和大爱呀!作为儿女,我又怎能埋怨母亲的坚强,只有对母亲的愧疚。
母亲心中有爱,充满阳光,对家人、对儿女、对他人都是一样,谁家遇到困难,有过不去的坎儿,她都会力所能及地施以援手。有一年春天,村里一位妇女生孩子后,家人找母亲借小米。春季,每家都缺粮啊,不用说小米,就是玉米、高粱都不够吃。可母亲却拿出了家里仅有的一碗小米,来人给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了一句话:“俺家一辈子忘不了大嫂的好。”类似事情,母亲生前做了很多,她却提及得很少很少。
母亲总说:“要记着别人的好,对咱有恩,咱不能忘了人家。”母亲讲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大哥两岁那年出疹子,高烧不退,又没奶吃,情况危急,村里刘奶奶生大女儿也在哺乳期,是她连续给大哥喂了几次奶,才让大哥闯过了这一关。母亲说,千万不能忘记刘奶奶,要报答人家。多年来,刘奶奶家有事我们都尽力帮忙,逢年过节和平时回老家都前去看望。母亲在亲戚朋友和街坊乡邻中人缘很好,她病重期间,来我家看望母亲的人来往不断。
2004年8月25日,母亲因病永远离开了我们。母亲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八十年,她始终把自己定格在任劳任怨、永不歇脚的忙碌辛劳之中,定格在为家庭、为儿女付出毕生心血的无私奉献之中,定格在坚韧不拔、永不服输的信念和抗争之中。母亲临走时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我们,但她给了我们一辈子受用不尽的精神财富,热爱生活、无畏困难、坚强豁达、甘于奉献,影响、鼓舞着儿女走好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