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离乡的游子们讲乡愁,我曾经是不屑一顾的。我不理解离乡的他们为何总要装上一满瓶的乡土、塞满一背包的米仓茶和鸡枞菌,亦不明白归乡时的他们,为何总会连续好几天在老城桥头的早餐店里吃米粉和凉面。现在的我,与我那片温和的托着清梦的土地相隔千里,心理与身体的饥饿感告诉我,瓷碗里装着的不是米粉凉面酸菜稀饭,而是温温柔柔卷着乡愁的水,是松米山上低语婵娟的闪烁着的灯火。
我在南昌近乎度过了整个冬天。立冬时节,北风吹袭着寒意,跨过千山万水,准时与赣鄱大地的芸芸众生碰面。在北风的足迹里,冬日的面容逐渐清晰,白昼开始早眠,人与自然共寂。或许是因为南昌地形以平原为主的缘故,北风在这片大地上没有任何阻挡,完全展现了它的本性,无法捕捉的寒风不仅在人的脸颊上吹打,也在片片树叶的缝隙间呼啸,在冰冷的细雨里嘶吼。
变幻无常的天气,时而制造出春日的假象,时而又像是将人带去朔方,让人捉摸不透、猝不及防。就是南昌老表,也忍不住对南昌的天气无情吐槽,更不用说我这个外乡人了。现在想来,在故乡的近二十年的岁月里,能够正常过着四季轮替、冷热循环的生活,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南昌的暮云很美,赣鄱水风里蒸腾起的气息,自带着些南国水乡的柔情,抬头看夕阳余晖勾勒的浮云,像伸出一双无形的手牵着我的乡心,带着我飘向那座川北小城。
故乡的一切都与南昌不尽相同,最是难忘的,便是故乡规律的时令。何时该耕耘,何时应肥土,何时又该穿厚衣,何时又应游山除百病,照着祖先留下来的文字或俗语,总能遇上与之对应的天气,且绝不会横空来一场暴雨或是雪霜。位居秦岭以南的故乡,承蒙秦岭的庇佑,就是冬天也感受不到刺骨的冰寒,雨季里也时常来一场阳光的洒布,就在这山间盆地,乡亲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来到赣鄱后,我愈发想念奶奶亲手做的抄手饺子、小米排骨、蒸烧白、香肠、长条酥肉以及酸菜。高中时,每次月假回家,我最喜欢在厨房里看奶奶做菜,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腰杆挺得直直的,从不让人觉着她已是花甲之年,手下那么几团几弄,一个金黄的苞谷馍馍就做好了,又香又甜,可切片爆炒,亦可就水下咽。我总能第一个吃上最新出炉的馍馍,然后再提上一簸箕苞谷馍馍,给这边的邻居赵婆婆家拿几个,再给那边独居的严爷爷送几个。有人说,距离和时间可以磨去对某物某景的思念,但离乡之后对食物的那种饥饿感,却无法从我的身体里消失。我在外乡吃的每一口饭菜,每一次咀嚼,都无法与这种饥饿感和解,似乎只有归乡才能将这样的感觉释怀。
对家乡之景的思念亦是如此。大学校园里的银杏在我的家乡是少见人种的,乡亲们好像对每一种植物都有同等的喜爱,很难说我的家乡最常见的植物是什么。从小到大,我都依偎在青林山的怀抱里生活,抬头便是山里的风物,随季节更替,青林山好似变着戏法逗孩子们开心。开春季节,山樱便抽出连绵的褐色树叶,在和煦的微风里摇曳,绽开着绚烂的花朵,待樱花雨飘落之时,纷纷扬扬的花瓣带着芬芳落下山来,点缀着房前屋后,乘着风波起舞。及至仲夏,山便又换上一袭绿袍,展现着旺盛的生命力,蝉声四起,万物活跃,但搭配捧着银河的星空,却又显得寂静。时节换到金秋,青林山上边是收获的风景,远看山顶的谷子丛密挺立,宛如头上的怒发。这时候,细看山腰间,几个肩着犁的人缓缓而下,在蓝天金山的背景下,成就了一幅剪影,如果不是有山的存在,俨然便是诗画中的江南。等到了冬天,抬头看着青林山,又是另一番景色,若遇上下雪,就在院子里生一盆炭火,埋两三个红薯在灰堆里,约莫一两刻钟后,便可享受滚烫着香热的美味,手里捧着喷香的红薯,看白雪慢慢飘落,给青林山盖上一床被子,可以一直坐到傍晚时分。这时,山腰公路的路灯亮起,宛如一条游龙,金黄璀璨,拓出别样的暮色天空,守候披袄着笠的归家人。我守着青林山的四季更替,青林山也守着我的成长,寒来暑往,枯荣明灭,生生不息。
南昌又下起了雨,雨絮伴着人声的嘈杂,悄然落地。坐在落地窗前,看窗外的人流熙熙攘攘,看眼前的灯火明明暗暗,人们的脸上挂着不一样的表情——悲伤喜悦失落郁闷,但他们的一切与我并无关联,窗外走过的每一个人,于我而言都是不会再见的陌生人。南昌很大,却没有一处地方能让我尽情释放思乡之情。我想要努力睁开蒙眬的眼睛,却又沉浸在故乡的映象里,窗外的树木在风中摇曳,条条雨丝毫不留情地拍击着窗子。
我想起作家李娟在《我的阿勒泰》中写下的话:“我不是一个没有来历的人,我走到今天,似乎是我的祖先在使用我的双脚走到今天。”我确是一个有来历的人,离乡的游子走得再远,根还在那座小城。这么多年的成长,终于还是未能补齐我心底的脆弱——对故乡的脆弱。中国有千千万万个乡镇,自亦有千千万万人和我一样,始终守着对故乡人的情,对故乡景的意,自然,还有藏在舌尖味蕾的美。抬头看星火,我轻念:“千载不返,唯余青山。”
我为你动情,我为你泪下,我的小城。
(作者系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本科大四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