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35年,余华发表于1989年的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于近日再版发行。这是余华在文坛的成名作,也是他创作生涯的起点。小说以寓言形式描述了年轻人初入社会的迷茫,传递出一个积极的信息:只要内心强大而温暖,就能在这个复杂的世界上找到自己的归宿。
除小说之外,该书还收录了两篇余华的创作谈,让读者能更深入地了解他的创作理念和心路历程。出版方“读客文化”制作了一张宣传海报,图中余华鼻青脸肿、缠着绷带、打着石膏,手拿一本《十八岁出门远行》,笑容可掬。余华说,这张图与小说的主题“一定要出去闯闯,哪怕即使鼻青脸肿”非常契合。另外,余华的最新散文集《山谷微风》也已于近日出版。
县城牙医
进京改稿
余华的父亲是山东人,在部队担任卫生员,转业后分在位于杭州的浙江省防疫大队,负责家禽牲畜防疫,不久后调到嘉兴市海盐县人民医院当外科医生。母亲也在父亲的单位工作。余华生在杭州,长在海盐。1977年恢复高考,他刚好高中毕业,报名考试,第一年落榜,转年又考,还是没考上。父母安排他去念了一年卫生学校,毕业后在卫生院当牙医。余华情绪低落,感到前途渺茫。
卫生院对面是海盐县文化馆,他常看到文化馆的人在大街上晃来晃去,不用正常上下班,非常羡慕。他认识了文化馆的几个人,问他们怎样才能到文化馆工作?对方说,要有技能、特长,搞音乐、美术、文学都行,最好能发表些文章。余华想了想,决定写小说。
1980年,余华20岁,在宁波进修拔牙,闲暇时读了两篇小说,一篇是《小说月报》上刊登的汪曾祺的《受戒》,另一篇是《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奖作家作品选》中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这两篇小说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回到海盐后,他白天在卫生院拔牙,晚上回家写作。夏天全身是汗,怕把稿子弄湿,手上绑了一条干毛巾。他回忆:“写第一篇小说时,我都不知道小说该怎么写,引号该怎么用。我中学写作文从没用过引号。我找了一本《人民文学》读了一下,发现写对话的时候可以用引号,描写心里想什么事的时候也可以用引号。还有换段应该怎么换,也是慢慢地学。”
写了两年,余华在《西湖》杂志上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短篇小说——《第一宿舍》。又过了半年,还是在《西湖》杂志上,他发表了短篇小说《“威尼斯”牙齿店》。随后,时任《北京文学》编委周雁如邀请他赴京修改他投稿的小说《星星》。
当时《北京文学》的主编是杨沫,副主编是王蒙。后来余华在直播中回忆那次北京之行:“我当时第一反应是路费、住宿费谁来出?他们考虑得非常周到,不仅承担了所有费用,还按照干部出差的标准提供补贴,每天给我两块钱。其实,就算他们不承担,我自费也愿意去,因为我还从来没在大刊物上发过作品。”
海盐没有到北京的火车。余华坐长途汽车去了上海,从上海踏上开往北京的火车。连硬座票都买不到,火车上人太多了,他一路从上海站着到了北京。周雁如建议他把小说的结尾修改得光明一些。余华说:“没问题,周老师,只要给我发表,我可以从头到尾给你写得光明。”只用了一天,他便将《星星》的结尾改好了,周雁如又安排他在北京游玩了一段日子。
《星星》发表在《北京文学》1984年第一期上,余华成为海盐县第一个赴京改稿的作家,赢得了县领导的重视和赞誉。同一时期,《青春》杂志也发表了他的短篇小说《鸽子,鸽子》。余华如愿以偿,从卫生院调到文化馆。
社会新闻
促成小说
那段日子,余华阅读了很多文学作品。他在杭州一家书店买到一本《卡夫卡小说选》,其中的《乡村医生》让他终生难忘,小说里写到一匹马,卡夫卡不顾叙述逻辑,他想让那匹马出现,它就出现,他不想让那匹马出现,那匹马就没有了。余华说:“我想要是这样写,我也能写,大师都能这样写,那我当然也可以写。”
他饱受退稿的折磨,收邮递员送来的退稿信成了家常便饭,也摸索出一套投稿方式——先寄给国家级的杂志,若被拒绝就转向省级,再次被拒则投向地区级杂志。“我的心态相当好,这家杂志退了稿,我就往另外一家杂志寄,所以我的作品最后基本都发了。”
余华回忆,当时的文学杂志编辑非常认真,认真地读自由来稿,不但有退稿,还有那种铅印或者油印的退稿单,开头写“余华同志”。到了上世纪90年代,文学杂志的日子变得艰难起来,作者需要自己承担投稿费用,杂志社也不再退还来稿。很多杂志更倾向于向知名作者约稿,对自由投稿的关注度很低,新人更难成名了。他感慨:“我赶上了一个好年代,赶上了最后一班车。如果晚两年开始写作,我可能就出不来了,现在还在医院拔牙呢。”
1986年,《北京文学》办笔会,希望余华带着稿子过去。带什么稿子呢?刚巧他在一家地方晚报上读到一则社会新闻,浙江嵊州一辆运苹果的货车,半路被人抢了。当时这种事非常罕见,余华感到讶异,干脆就写抢苹果吧!他写出了《十八岁出门远行》。“写作的过程非常愉快,只用半天就写完了,写到最后,我发现写作带着我走了。我要感谢卡夫卡,是卡夫卡解放了我的思想,迄今为止,我还是认为川端康成和卡夫卡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两位作家。”
虽然之前也有小说发表,但在余华看来,《十八岁出门远行》才是他第一篇真正意义上的小说,是他的小说处女作。
他18岁时确实有过一次出门远行。“有个同学在学开卡车,他的师傅要去上海运货,我搭便车。我们到了上海郊区一个工厂仓库,提完货,就回来了,并没有进到市区,周边荒凉得还不如我们海盐的县城。”而在《十八岁出门远行》中,主人公最终找到了旅店。余华说:“那个小伙子心态还不错。”
1987年,《北京文学》副主编、文学批评家李陀把余华的两篇小说《四月三日事件》和《一九八六年》推荐给《收获》杂志。大概过了两三个月,余华收到《收获》杂志编辑肖元敏的信。“那封信很厚,收到时我想,如果是录用通知的话,不至于那么厚。信里肖元敏告诉我,《四月三日事件》准备发在第五期,《一九八六年》准备发在第六期。因为《一九八六年》显得比较残忍,稍稍做了一点处理。她把那些最残忍的描写抄在信上,又附了她的删节版,问我是否同意。我心想,还有我同不同意的权利?我第一次感到,一个作者是有权利的。”
余华说:“写作是与灵感的斗争,你的坚持使灵感同情你、怜悯你并且来临。”那时,他还不擅长心理描写,威廉·福克纳的短篇小说《沃许》给了他启发。其中写到杀人者的心理,福克纳让杀人者的心脏停止跳动,让他睁开眼,接下来一大段描写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只写死者的血在地上流,周围是美国南方的景色和气氛。而海明威的短篇小说《白象似的群山》,整个叙述就是两个人的对话,但他写的全是他们的内心。余华说:“优秀的心理描写都是不写心理,心理描写其实是被知识分子虚构出来的,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写写随笔
训练思维
《活着》写出了那一代中国农民的生存状态,写完后,余华觉得写得不够。有一天,他和妻子陈虹路过一条商业街,看到一个人,泪流满面地走过来,大庭广众之下,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悲伤。余华陷入思考,“这是一种怎样的悲伤?”那一瞬间,他的灵感之门被开启了,开始写《许三观卖血记》。也是因为那个人,才有了许三观因卖不出去血,在街上大哭的场景。
从文学技巧来说,《许三观卖血记》是完全用对话完成的小说。余华认为,对话不仅是人物的发言,还表达了作家对这个人物、对这个事件的一种洞察能力。必须写非常符合人物身份的话。
“我完全放开,让人物去发出自己的声音。可以这么说,在写《许三观卖血记》时,前三分之一是我在为人物设计台词,凭我的感觉,判断他说的这句话对不对,是不是他的语气。到了中间的三分之一,我的写作和人物说话之间达成了默契。最后三分之一,已经都是人物自己说话了。那种写作,那种境界,那种愉快的感觉,是对写作最好的酬谢。”余华说。
余华说,小说的主人公是普通人,没有人为普通人写传记,所以肯定不应该用写传记的方式去写,而要用写故事的方式去写。谈到故事情节,他认为,情节曲折来曲折去没有意义:“莎士比亚的故事情节几句话就能说清楚,而有些复杂的故事,读过之后很容易就忘记了。我只要能把握住结构和人物就行,在一部小说中,细节上的疏漏是无法避免的,再伟大的作品都会有瑕疵。”但故事有故事存在的价值,“故事能支撑作者把一本书写得更厚。写短篇,可能故事不那么重要,中篇就得考虑,长篇对故事的要求更高,这时故事如同不断向前延伸的道路,让你直接抵达终点。”
后来“三观”成了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余华解释,当时虽然总有关于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话题讨论,但“三观”这个词尚未流行。《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被余华形容为“左右手的关系”,“读完这两部作品,会对我们父辈们的生活有一个更清晰的了解。”
在这两本书中,余华的叙述手法发生了很大变化。他认为作家分两类:一类是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叙述系统,以后的写作就是一种风格的叙述不断延伸,哪怕是不同的题材,也会纳入这个系统之中;另一类则是像他这样,建立了成熟的叙述系统后,发现自己最拿手的叙述方式不能适应新题材,就必须去寻找最适合表达这个新题材的叙述方式,所以叙述风格总是在变化。他认为:“用各种方式把小说写得花哨太容易,但让小说紧紧抓住人,打动人,又不流于浅薄是不容易的。”
前一段时间,余华在海南过上了简单清闲的生活,白天整理自己的散文集,傍晚到海边散步,感受海风拂面,倾听海浪的声音。他说,写作是一条比人生还要漫长的道路,很多事情是在写了很多年以后才突然领悟到的,不是一篇小说都没写,就能明白的,就像人生的道路,要一边走一边去领悟自己的一生是怎么过来的。
问及余华会不会继续写下去?他回答:“写作是我的工作,遇到困难,克服不了,我就休息,听听音乐,看看电视。写到重要篇章时,我会养足精神。写作也是体力活,迟早有一天会写腻、会不写的。有些作家60岁就封笔了,巴金、冰心90岁时大脑还非常清楚,写出的文章也很有条理。晚年我会写写随笔,一年写三五篇,训练思维。”
余华访谈
家庭成员激发
我的创作灵感
问:《十八岁出门远行》写到上世纪80年代的年轻人,您觉得当下的年轻人会从中读出共鸣吗?
余华:现在的年轻人有了所谓的“内卷”与“躺平”。二者其实并不对立,而是互补的。比如我上中学时,常常在球场和教室之间穿梭,动与静,并非水火不容,而是可以根据个人心境和需求灵活转换的。尽管当下的年轻人与上世纪80年代的年轻人所面临的社会环境不同,但成长的烦恼与迷茫却一直都在。
问:您怎么评价自己年轻时的那些先锋小说?
余华:我最近重温了自己年轻时的作品,其中有两篇小说令我满意,一篇是《十八岁出门远行》,另一篇是《鲜血梅花》。这两篇小说都是以“在路上”为主题,当时我才二十几岁,能够如此细腻地叙述并呈现旅途中的各种事物,我觉得我的文笔已经达到了我后来五六十岁时的水平。我现在读以前的作品,经常感叹我怎么能写出这么好的章节,真不可思议,我很羡慕我那个时候的才华。
问:您的妻子、儿子会参与到您的写作中吗?
余华:在我的创作过程中,家庭成员之间的讨论总是非常热烈,这种互动激发了我的灵感,让我的作品更加完善。我特别感谢我的妻子陈虹和儿子余海果。陈虹是一位优秀的读者,总能在阅读我的初稿时,敏锐地捕捉到文中的精彩之处,发现存在的问题,并且提出中肯的建议。《文城》这个书名就来自陈虹的建议。这本书以前的书名叫《南方往事》,我不太满意,她说,改叫《文城》吧。我觉得这个书名太好了,书里所有的故事都跟它有关。最后定稿时,我“恳求”家人不要再提意见了,因为我已经修改十多遍了。
问:您的儿子余海果发表了小说处女作,还执导过电影《许三观卖血记》,您期待他成为作家或者导演吗?
余华:我最早开始写作时,最大的遗憾,就是我父亲不是杂志编辑,而是一个小县城的医生。我儿子要写作,起步肯定比我年轻时容易得多,起码发表不是问题,因为我可以找关系把他的作品拿去发表。不过,作为他的父亲,对他的要求还是应该高一点,我希望他能够凭实力发表作品,不要凭父亲的关系去发表。未来的路还很长,他可能会继续走写作这条路,也可能选择其他方向。他写了几篇小说,我觉得相当不错,但陈虹觉得还需要锤炼。
我一直鼓励余海果多读哲学书,这对逻辑思维和写作能力都有帮助。文学寻找的都是有意思的,哲学寻找的是有意义的。而且,如果他这个年龄不读哲学书,过了40岁,就永远不会读了。有了这个积累,后来也能写一些除了小说以外的文学理论方面的文章,虽然写得还是像小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