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麦家到成都参加第37届大众电影百花奖的相关活动，根据他的小说《解密》改编的同名电影，在本届百花奖上作为开幕影片与观众见面。这部电影也于8月3日在全国公映。麦家表示：“我真心希望电影《解密》能获得成功，这种成功包括两个方面，既有艺术方面、审美方面，也有票房方面。我对这部电影有足够的信心，因为它用很生动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家国情怀的故事，没有喊口号，由心而生，非常自然。”

　　《解密》初创于1991年

　　经历了17次退稿

　　此前，麦家的小说曾被改编为四部电影、八部电视剧，多次掀起谍战浪潮。在《暗算》《风声》拥有多个影视改编版本之后，作为麦家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解密》的影视版一直备受期待。

　　《解密》被麦家称为“人生中的一块磨刀石”。这部小说最初写于1991年，经历了17次退稿。“一开始每一次退稿对我都是一次打击、一次折磨，我几度打算放弃，但是不能，这个故事已经在我心里酝酿得太久了。后来，我不再觉得退稿是一种痛苦，倒像是和一个作品在过日子。”麦家回忆。

　　2002年，《解密》在《当代》杂志首发。麦家说：“虽然受尽折磨，但对我也是锤炼。正是这种锤炼，让我对小说写作的热爱在经过考验之后变得更加稳固、坚定甚至锋利。”

　　之后兜兜转转三十多年，先后有六位导演想把《解密》搬上银幕，结果都不了了之，包括已经去世的何平导演。直到陈思诚来做这件事，项目被迅速推进，不管是写剧本、拍摄还是后期制作，一切都很顺利。“或许是《解密》电影需要经历的磨难，已经熬过去了。”麦家说。

　　陈思诚导演邀请麦家出演《解密》电影中的采访者，但麦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因为我实在不擅长表演。陈思诚导演给我看过剧本后，我也表达了我的想法、建议。我对电影人改编我的小说一直持开放态度——如果电影人来征询我的意见，愿意让我介入，那我觉得，毕竟原著是我写的，跟我还是有关系的，我会配合；如果电影人不来找我，我也能理解，因为花钱拍电影的是人家，不是我。”

　　麦家对电影《解密》的认可，更多还是因为这部电影的故事逻辑特别严谨。作为该片完成后的第一批观众，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我确实看到了这部电影非常优秀的一面。首先，它对我的小说原著内容的忠诚度极高，小说人物的关系一点儿都没变；其次，电影的制作水准很高，可以说，我是亲眼看着这一群电影人，在一步一步地接近中国商业电影审美的天花板。”

　　麦家说，《解密》的拍摄过程，光转场就转了十几次，整个剧组有六七百人，大家非常认真细致地去拍好每一个镜头。比如，为了表现红色沙滩那个梦境，剧组搭建了5000平方米的大棚，用几十吨沙子铺成2000平方米的人造沙滩。“这让我看到他们做这个电影时有一颗雄心，很想为中国电影长一次脸。我一直认为，当一部电影足够优秀，那么它就不属于导演，也不属于演员，而属于整个中国电影。”

　　麦家坦言影视制作的流程要比写小说复杂得多，“小说家靠的是个人的才华与劳动，而影视作品则是一个庞大集体的劳动，涉及编剧、导演、摄影、演员，甚至灯光、服化道、宣发等多个环节，属于一种工业化的生产。”

　　真正难以破译的

　　是深奥的人性和人心

　　很少有类型小说家能得到严肃文学界的推崇，麦家是一个特例，因为他找到了一种方法、角度，能让小说写得好看、流畅，故事性强，同时兼顾文学的高度，塑造人物，展现人性。作家、批评家王尧曾这样写道：“麦家的长篇小说就故事性而言，确实属于类型小说，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一定是通俗的。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故事性作为文学层级里面下层的因素，被我们理所当然地置于纯文学的考量之外。甚至在有些极端的批评那里，故事性径直等同于通俗。这其实是纯文学意识形态制约了我们对于好的文学的想象力。从这一点来看，麦家的意义在于质疑了这种‘理所应当’。”

　　麦家作品的影响力，也说明了其艺术价值。《解密》被翻译成三十多种语言，在上百个国家和地区出版，还被收录到世界文学名著大型系列丛书“企鹅经典文库”，堪称中国文学走向海外的经典案例。

　　麦家也在不断地“解密”自己的人生。他确实在特殊单位工作过，虽然时间并不长，却让他对身边的人产生了深厚的情感。“在《解密》的男主角容金珍身上，倾注了我对那样一群人的真实怀念。如果没有这份情感，我也不可能去写他们。我就是想通过写作，让更多的人知道，有这么一群天才，他们拥有迷人的才华，因为国家需要，在海边、在山沟里默默奉献，像传说一般存在着。”

　　电影《解密》带来了新的谍战热潮，但麦家却认为，比起《暗算》《风声》这两部典型的谍战题材小说，《解密》不算是典型的谍战作品。“它被搬上银幕，虽然加上了一点点谍战因素，但在我看来，这部片子应该属于历史主题的经典叙事。虽然没有正面表现，但是从中可以看到近百年中国历史真实的影子。”

　　在《解密》小说的卷首扉页，麦家引用了阿根廷著名作家博尔赫斯的一句话：“所谓偶然，不过是我们对复杂的命运机器的无知罢了。”他说，自己并不仅仅是想讲述一个破译天才的传奇，比起具体的破译难题，真正难以破译的，是人世间深奥的人性和人心。“不管是小说还是影视剧，如果仅仅让受众看到一个故事，那都还只是非常表面的。让受众从故事中看到人物的性格、命运，应该是一个好的文艺作品的底线。作家要去触摸人物的心跳，在这种心跳声中，让自己的心也被点亮。从事文艺创作，就是要关心人，发现人，感受人性的光辉，体会人的脆弱、幽暗，把这些东西提炼出来，塑造一个人物，再去感染我们的读者或者观众。”

　　《解密》中男主角容金珍

　　有麦家本人少年时的影子

　　麦家认为，《解密》电影中的男主角容金珍比小说原著中刻画得更到位，更准确。“少年容金珍身上有孤独、孤僻甚至幽闭的一面，就是我年少时的样子。”

　　麦家生在杭州市富阳区蒋家村。少年时，因家庭成分不好，学校里没人和他交朋友，甚至孤立他，导致他的性格越来越孤僻，只能靠写日记倾诉恐惧、化解孤独。渐渐地，写作变成了他的“生理需要”。

　　他说：“电影中的容金珍简直就是踩到了我内心的这种精神之气。少年时他离开老宅，被养父小黎黎接到自己家里，一起生活，这部分的每个镜头都深深地感动了我。他被一个有爱的家庭接纳并小心呵护，甚至迁就他。后来他上了大学，又遇到一个惜才如命、非常看重他的老师。一颗冷酷的少年心，被爱和光焐热了。正是因为这份爱和光，让后来的他在别人遇到困难时愿意挺身而出，愿意为国家付出才华、生命，他对国家的热爱像一滴水融入另一滴水中那样自然。这就是他后来有家国情怀的一个重要源头。他获得了爱，也愿意去付出爱。”

　　麦家曾被记者问起，刘昊然扮演的容金珍是否符合他心目中对这个人物的想象？他回答：“在演员的选择上，我不发表任何建议，因为这是导演、制片人的专业工作。但我想说的是，刘昊然演得非常成功，我参加了几次点映、路演，提到演员时，他得到了众口一词的夸赞。刘昊然是一个青春、阳光、帅气的男演员，为了演好这个角色，他把自己原本的形象完全抹掉了，重新塑造出容金珍这样一个人物，说明他很专业，愿意为角色全身心地付出。他能够演到这个程度，不仅彰显出一种勇气，也展示了自己的实力。另外，巧的是，电影里面老郑的扮演者，我心里原本想的就是陈道明，跟导演的选择是重合的。”

　　在电影《解密》中，容金珍白天沉溺于幻想，夜晚在梦中度过。一心扑在解密上的他，在一个又一个梦境中穿梭——血红的海滩、爬不完的旋转楼梯、深海里的数字、闪着金光的摩天轮……世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他的梦中，包括密码。他努力接近着数字与符号背后的秘密，但过于极致的追求让他濒临疯狂，以至于分不清自己的梦境与现实。

　　麦家坦言，自己年少时也曾连续三年反复做同一个梦，一只黑色的大鸟，从外面飞进来，把他从床上叼起，一人一鸟从窗口飞出去，逃离所在的村庄。少年时代，自卑、自闭给他蒙上了巨大的阴影，他渴望逃离现实，但这个愿望只能在梦里实现。后来他反思自己的创作，为什么《解密》《暗算》《风声》里面都有那种特别有才华，又愿意燃烧、奉献自己的英雄人物？可能正是跟自己年少时的这个梦相关——那只黑色的大鸟，是他想象中的英雄之鸟。

　　在麦家看来，写作有孤独、痛苦的成分，同时也是一种自我疗愈。“成长阶段的一些遭遇，导致我成了一个长期被困住的人，内心很痛，通过写作，我让内心变得越来越舒展。我希望读者在阅读中也能感受到自己内心的舒展。”多年后，身为人父的麦家对儿女会有一种强烈的意识——要呵护他们的心灵，哪怕有时候自己被孩子气得发抖，但都尽量克制，不去大声责怪他们。“我也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不知道我这种教育方法对孩子是好是坏，但我放下了功利心，我的想法是，我小时候没有得到过这些爱，希望我的子女不要在这方面有缺失。”

　　十几年前，麦家从工作多年的四川成都回到家乡浙江杭州定居，他写作的题材也从谍战转移到故乡。2019年，他写了八年的长篇小说《人生海海》出版，细细叙写了一个小村庄内涌动的暗流，发行量超过300万册，获得了第四届施耐庵文学奖、第十八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等奖项。

　　今年春天，麦家又推出新作《人间信》。“如果说《人生海海》是一个物体的阳面，那么《人间信》就是阴面，两本书是一体两面。《人间信》是一本我从心底喊出来的书。我想掂量人性深层的一些东西，和读者分享一个人在挣扎中站起来的勇气。相信人间总有一条通往真实的道路，也相信在那条道路的尽头，你终将与那个完美、坚定的自我再度相逢。”麦家透露，他会继续围绕少年和故乡，创作第三部长篇小说，以“故乡三部曲”的形式，深入探寻少年、亲人、和解等主题。

　　麦家访谈

　　写作就是自我疗愈

　　能抚慰内心的痛点

　　问：近年来，您的写作渐渐离开了谍战题材，改为人生感悟，已经出版了《人生海海》《人间信》两部作品，口碑和销量都很好，是什么原因促成了这种转变？

　　麦家：《解密》《暗算》《风声》的写作，调用了我此前在特殊单位工作时积累的情感，随着写作的深入，已经将我想表达的东西差不多都表达完了，因此我想改变一下写作思路。小时候我家在故乡受到欺辱，我一直对自己出生、长大的村庄耿耿于怀，以至于我对故乡怀着一种愤懑的心绪，想忘掉它。后来我到外地上学、工作，跟故乡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人生最难的，不是往前冲，而是回头看。最终我发现，你飞得越高，故乡对你牵引的力量就越大。这是一种宿命，也是艺术的规律。地理的故乡是家乡，精神的故乡是少年，精神情感是写作最大的动力，也是写好作品最大的力量。我的心结被打开了，与故乡达成了和解，尘封的情感和记忆开始苏醒，于是我开始了新的写作。我还想说的是，《人生海海》《人间信》有我自己家乡的原型，可是我并没有刻意地为家乡写作，我写的还是超出某个地理范围的人的命运。

　　问：写作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麦家：对我来说，写作就是自我疗愈。我是一度被困在少年记忆里的人，内心有一个幽灵，我通过写作，驱赶这个幽灵，抚慰我内心深处的痛点。小说是虚构的，但是可能比生活本身更真实。我希望能与读者共通，同时，我也想通过写作，助力那些像我一样曾被过往和缺憾困住的人。

　　问：您在杭州开设了“麦家理想谷”，邀请青年作家来从事文学创作。这个过程中，想必您接触了很多年轻人，您会给他们提出什么样的建议？

　　麦家：一个拥有文学梦的年轻人，要想成为成熟的作家，将会走上一段漫漫长路，其间会有很多不确定性。我能分享的是，如果出于特别强烈的想要成名成家的愿望去写作，那会很容易失望。写作应该是出于生命表达的需求，渴望通过写作的方式安放自己的灵魂，让心安定下来。不要担心寂寞，《解密》坐了11年冷板凳，被退稿17次，我希望年轻人借鉴一下这本书的遭遇，不要急功近利，要把写作当成生命，当成利用时间的优质方式、安放内心的一个通道。

　　问：您曾多次谈到自己喜欢博尔赫斯，您觉得那些杰出的作家对您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麦家：我喜欢博尔赫斯说话的方式，喜欢他看世界的角度。时至今日，我有时候出门还会带一本他的书。他好像成了我的一个老朋友、一个亲人，经常跟我说说话。我真觉得自己生而有幸，爱上了文学，认识了很多“亲人”，受益无穷。所以我希望大家都去享受文学的美好，通过阅读，去跟更多的亲人、朋友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