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年早春,天津文坛有十位年轻作家,带着他们各自的作品,合成沉甸甸一大兜子书,闪亮登场。“振海潮声春汹涌”,作家居然成一个班的建制出现,怎能不令人惊奇和振奋,甚至还感到有些突然。许多年来,一直有人在关注天津青年作家的情况,如今看谁还敢说“天津文学后继乏人”!
说突然,其实并不突然。他们都曾公开发表过小说、散文、诗歌等作品,有的还出版过长篇小说,只是以“散兵游勇”的姿态游离于文学界。久而久之,他们中或许有人成为名家,也不排除有人的创作激情会自生自灭。这次之所以由俗称的“业余作者”整整齐齐地进入一线作家的行列,得益于意想不到的天津市总工会的扶持。
“工会”这两个字,真是久违了。“文革”前我所在的厂工会,那真是职工的文艺之家,文、音、体、美、舞,集作协、文联、体委于一体,又比上述三个专业机构更便利,更具亲和力。离开工厂多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市总工会竟办成这样一件给文学界提神的大好事。
去年春天,市总工会启动“职工作家培育工程”,参加者的首要条件必须是“在职职工”。这个要求好啊,杜绝了鸡零狗碎的胡编乱造,看似写的是现实生活,却没有现实感,触及不到现实的敏感神经和痛点。在职职工的写作,有真东西,也有后劲儿。纵观过往的文学大家,大都是“在职职工”。钱钟书对“纯文人”甚不以为然,并多有微词,他在《论文人》中就直言:“古人所谓‘词章家’、‘无用文人’、‘一为文人,便无足观’的就是。至于不事虚文,精通实学的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等专家,尽管也洋洋洒洒发表着大文章,断乎不屑以无用文人自居……”
在同质时代,经历即财富,差异就是优势,职业本身就使他们有天然的差异。因此“在职职工”更容易培养和保持自己的势能,而写作是不能失去势能的。至于市总工会提供的“培育”,无非是鼓励和帮助,联系名家交流创作体会,提供修改建议……所有鼓励和帮助,又都是一种通向提高和突破的压力。岂止是“业余作者”,即使名家也需要这种帮助。陈忠实写完《白鹿原》,先拿给一位并非声名赫赫的评论家朋友看,得到朋友的认可,才敢寄给出版社。有句名言说:“作家是缺少自信的人,永远需要鼓励。”
这十位作家中有工会干部、电力公司职工、产业工人、中学教师、公安局一级警长、街道社工,等等。他们带来七部长篇小说和三部5万字以上的中篇小说。其中的《坚不可摧》,在我看来是长篇架构,只是没有完全展开,交代多于描写。这些作品无一不是从他们熟悉的生活元素中提炼出来的,题材多样,内容丰富,带有明显的天津地域色彩,创作理念也各有千秋。他们有沉实的生活底蕴,再配上足够的想象力,小说就有了魅力。
文学不能失去社会性,这十部作品有着结实的人物和故事,写出了现实生活的骨感。《追光》中的女主人公刘少英,原是家里墙上贴满奖状的模范人物,是村里最早致富的领头人,为支持村里办炼铁厂让全村致富,不惜倾家荡产。为此丈夫离开她回到城里,唯一的儿子死于事故,因无力也无必要在儿子宅基上盖房,便被村里和开发商抛弃,成为“钉子户”和“上访专业户”。幸好后来为给山里送电,负责解决这一问题的人,年轻时曾是刘少英的崇拜者,诚直和厚,热心热肠,终于让刘少英受伤的心灵被暖化,主动迁走了儿子的坟墓,为“追光”工程让路。晚年,她孤身一人顽强而不无倨傲地生活在山脚,守护着儿子的孤坟。整部小说风骨硬朗,气象清扬,并不回避社会现实中的丑恶与矛盾,却令人动容,并感到温暖。
文学界似乎或明或暗、或断或续地一直在争论写“光明面”和“阴暗面”的问题。文学的力量不取决于写不写这“两面”,而是取决于怎样写、以什么样的心态写。倘是怀着阴暗的心理歌颂“光明”,是对“光明”的嘲讽,效果适得其反。而作者诤直有胆识,文不负心,持经世情怀,纵是揭露了种种社会矛盾和丑恶,却能真正打动人,反不会令人有晦暗之感。正如不能说现实生活中的执法单位代表阴暗面,相反,公、检、法乃至监狱的存在,代表了一种公正和力量。德国诺奖获得者格拉斯曾言,文学正在从社会现实生活中撤退,这才是文学被边缘化和失去感染力的原因。现实主义的基本逻辑是真实,深刻必蕴于诚实之中。现实主义的真实有超越虚构和谎言的力量。
中篇小说《坚不可摧》就具备这样的品格,两个优秀的警察,不得不躲在医院卫生间里彻夜分析案情,商量破案办法。为什么?因为他们的顶头上司公安局局长是凶杀案的幕后主使。小说气格峥嵘,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故事,触及了现实的痛处。直面现实,才能超越现实,富有建设性。这样的作品有益于世道人心,给人一种精神鼓舞。
长篇小说《肺活贴》也如此,主人公吴刚的亲人患绝症,又被现行医疗环境逼到绝境,竟发愤自己制药。书前面的“内容提要”写得极精妙:“普通年轻工人群体,直面生存矛盾……从一个个剖面,层层剥开掣肘职场、阻碍顺畅呼吸的病灶,绘制一幅幅青春奋斗风貌。”
这样的小说才是读者乃至社会的“肺活贴”。作者把自己的灵魂注入作品之中,是真诚使文字有了一种巨大的感染力。真诚是创作的命根子,写作不是精神逃避,有真性情才有好文字。在真风消逝,大伪兴焉,虚假的文字泛滥成灾,作家的虚构能力减弱的当下文坛,这十部作品尤其显得难能可贵,有一种回归创作本真的强心意义。
十部书中的长篇小说《“姐夫”驾到》,文思灵幻,生面别开。单是主人公获得了“姐夫”这样一个称谓,便带着亲昵、诙谐等诸多含义。尽人皆知当下社会上的“姐夫”,对姐姐的娘家人那是百分之一百二。一个合资企业的代理工会主席,像姐夫一般千方百计、足智多谋地为职工谋求合法权益,关心职工的进步和发展,最终竟将企业的外国老板也教化成半个“姐夫”。小说气象融和可亲,用嬉戏笔法消解了特殊时期企业内部的紧张矛盾,语言俊丽,文采盎然。
《一条大河波浪宽》中的“大学生村官”闫行的一段话,让我觉得这部小说的境界高于眼下同类题材的许多作品:“我不想唱高调,对我来说,我就是找了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自己做得开心的同时也能让身边的人开心,这就是我工作的价值。”这部书提出了一个了不起的观念,大学生当“村官”应该“职业化”,而不是“运动化”。就如同企业界有“职业经理人”一样,有契约、有标准、有职责,双向选择,更便于融合于农村。所以闫行刚进村的时候是“小闫”或“小行”,渐渐变为“真行”“大行”,后来成了“老行”!
成熟的文学原不受题材的局限,《车间主任》《新生代》等著作,描写了现代企业生产管理、经营与发展的各种情况,看似所谓的“工业题材”,实际是表现现代人的“职业性”,或者说现代职业生涯中的人性。在计划经济的年代,工厂车间的主要职能是生产,人际关系简单,谁的技术好,谁就会受到上级和工友的尊重。“公私合营”后企业的性质只有一种“国营”,在理论上工人是国家的主人。仅这十部书中所涉及的企业,就有国有、独资、合资、股份制、全民所有制、集体所有制……人际关系变得极其复杂和微妙,本该以生产为主的车间,人际关系成了第一生产力……
过去写工厂生活有个很大的困难,不写生产过程,故事便无法展开,人物塑造和矛盾的铺陈都离不开生产,一写生产过程就枯燥乏味,被贬为“车间文学”。而《车间主任》等著作完全没有这些困扰,所表现的是工业生产环境下的职业人生,有其特殊性,也有共性。
“工业题材”是个约定俗成的概念,工业剧烈地改变了社会,改变了生活,小说的着力处是被工业改变了的社会生活以及“工业人生”,工业生产只是工业人性的背景。工业社会没有容易的人,也没有容易的人生,小说有察世之智,朴诚沉挚。这是《车间主任》《新生代》乃至《肺活贴》等作品,对“工业题材”的开拓和新贡献。
《暖春》题材新颖,在此之前,我还没有读到过像模像样的反映“社工”生活的小说。小说中的居委会,已经完全不是从前由一个“街道大妈”主持的居民委员会了。网络社会,网中人在微信上亲,见了面淡,住在同一栋楼,几年见不上一面。而小说《暖春》,却气度温婉,文字有清趣。
《大湖长歌》显然是取材于东丽湖的开发,因为东丽区的赤土村很有名,小说保留了这个村名。东丽区曾经是天津的一块文学高地,上个世纪90年代崛起的几位专写长篇小说的东丽作家,均已年过花甲,在市总工会推荐的十位作家中,看到李旸的名字,令人高兴。
以前东郊区有大片的田地覆盖着黑乎乎的污水,钓鱼不敢去东郊。先是东丽湖的开发,后有空港的建成,不仅是一个区的改天换地,天津东部半个城市的面貌都大为改观。李旸倘是把格局打开,不局限于一个区、一个湖、一座神龟亭,驰骋想象,把东部天上地下、湖里岸边、神龟金条……串在一起,纵放宕出,浑然成章,或许小说有另一番气象。作家就应对现实深切关注,同时又保持易于思考和发挥想象的适度距离。
我居住的小区靠近西外环,十多年前每有西风,便会闻到一种烧胶皮的臭味,无风时也有,西部天空还会汹涌着浓密的黑烟……岂料那竟是小说《青铜雕像》的生活原型。社会开放,被贫穷挤压太久的农民,一有了发财致富的自由,便无师自通地寻找各种“赚钱的门路”,然后不顾一切地走下去。其中一条门路是到城里收购废铜烂铝,回家稍作处理,加价卖出。
其中的代表人物李清泉,最初乘长途公交车,奔波一天再乘车回家时,要经过一个检查站,像战争年代穿过封锁线一样。他把装着金属破烂的编织袋东藏西掖,还经常被没收。后来骑“铁驴”自行车,驮着一二百斤甚至更重的破铜烂铁绕过检查站……书中有个细节具有经典元素,收破烂走街串巷,是十分劳累和辛苦的,一天中午,他实在又累又饿,坐靠在一个变压器小屋的墙根下,从怀里掏出干饽饽和一块咸菜,吃着吃着竟睡着了。迷迷糊糊感到有个热乎乎的东西在嘴边蠕动,用手一拨拉,摸到一团毛烘烘的东西,睁眼见是一条流浪狗,正用舌头舔他嘴边的饽饽渣……
他很生气,自己不仅被人欺负,连狗也欺负他,当即把流浪狗赶跑。随后却想到,这条狗也是饿坏了,才来舔他的嘴,其实自己也比流浪狗强不了多少,早知道就剩点饽饽给它。我想给作者再补充几句:以后这条狗就跟着李清泉到处走街串巷收破烂,成了他的好伙伴,这让他觉得轻松愉快了很多。后来他越做越大,渐渐发展到一个集装箱一个集装箱地大规模处理废旧电缆、电线和各种金属垃圾,最终创建了没有污染的“再生资源公司”。直到他去世后,那条狗不吃不喝,一直守护着他的“青铜雕像”。小说可以有闲笔,增加情趣和意蕴。
《青铜雕像》格调沉郁,文思饱满有力,读罢难抑苍凉之慨。李清泉这个人物不同于以前文学作品中的诸多农民企业家形象,有着完全不同的心性和智慧。从铜起家,最后值得为他立一尊“青铜雕像”。
天津市总工会邀我为这套“十人书”作序。读罢书稿,神思感奋,似能与作者心源相接,于是不避妄言多失,写下读后心得,聊以应命。
(天津市总工会“职工作家培育工程”的十部小说作品,近日已由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