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美丽的成本再高，也不应是宝贵的生命。近日，天津市和平区人民法院审结一起非法行医案。案中被害人喻非（化名）刚过而立之年，受过高等教育，却因盲信“黑医美”命丧黄泉。垂髫幼女没有了母亲，花甲老人痛失爱女，法律可以讨来公平，生命却无法重来。

　　“黑医美”属于非法行医，一直以来都是国家严厉打击的对象，就在喻非殒命前不久，我市还进行过一次多部门联合行动，对包括非法行医在内的医疗美容行业乱象进行整治，并曝光了一批违法违规医美典型。然而，令人痛惜的是，行动余温未散，喻非就丧命于“黑医美”。 梳理这起案件全过程，很多环节令人警醒。

　　生命最后6小时 她经历了什么

　　2023年7月30日14时许，在我市市中心某高档住宅小区的一套单元房某医美“工作室”内，喻非开始接受预约好的医美项目，并扫码支付了2.7万元费用。随后在“手术室”，由“工作室”的“陈大夫（前述非法行医案被告人陈某）”为她进行多个项目的手术。前几个项目的手术大约进行了一个小时，完成后，陈某让喻非换到另外一张手术床上，继续做第四个被称作“私密”的项目。

　　后来的法医鉴定结果显示，喻非死于私密部位注射玻尿酸致肺动脉栓塞死亡。也就是说，从喻非向陈某支付2.7万元费用并接受非法医疗美容手术时起，她的生命就开始进入了倒计时。

　　陈某与其妻的供述及证词显示，做完“私密”项目后，喻非就浑身抽搐，“和之前的手术对象表现不一样”。陈某以为她是低血糖，还试图给她糖吃。不料，喻非瘫坐在客厅过道上，陈妻拨打120求助。急救中心医生赶到后，把喻非送往附近医院。当天20时许，喻非因抢救无效死亡。

　　120救助记录显示，急救中心医生接到喻非时，她已经呈休克状态。

　　医美本来是为了给自己锦上添花，不料想却命丧黄泉。

　　明天回家 无法兑现的承诺

　　记者了解到，就在去接受“黑医美”的前一天，喻非还和老家的父母通视频电话。电话里，她告诉母亲，自己明天就能回家了。通完电话后，老人正琢磨着给宝贝女儿做什么好吃的，却意外接到天津警方的电话。女儿去世的消息犹如晴空霹雳，让二老难以接受。女儿身体一直好好的，怎么做个美容就死了呢？两位老人怎么也不会相信女儿离世的事实，直到见到女儿冰冷的尸体……

　　为了给女儿讨回公道，父亲来津后委托天津唯辩律师事务所赵君君律师做他们的代理人，能否认定犯罪嫌疑人陈某有刑事责任还有待佐证。两个月后，煎熬中老人等来女儿的尸检报告。尸检结果显示，喻非的私密部位提取的胶状物与其肺组织内提取的物质主要成分相同，均为透明质酸钠（俗称玻尿酸）。

　　陈某无行医资格、非法行医致喻非死亡，其行为已构成非法行医罪。根据我国《刑法》第336条的规定，非法行医罪在主观上表现为故意，即明知自己未取得医生执业资格，仍非法行医，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而造成就诊人死亡的属于结果加重犯，处以十年以上、十五年以下有期徒刑。诉讼过程中，赵律师帮着争取到了经济赔偿，但老人的女儿永远回不来了。

　　因陈某出事后自首、赔偿、认罪认罚，检察院建议量刑七年六个月，最终法院采纳了该量刑建议，以非法行医罪判处陈某有期徒刑七年六个月。

　　熟人介绍 自己推广 “黑医美”营业六年

　　喻非的死亡，将一个营业六年、没有申请过任何从业许可的“黑医美”暴露在阳光之下。陈某没有获得医疗从业资质，没有相关从业经历，甚至没有接受过正规培训。据陈某交代，他初二就辍学了，从外省来津后投奔在美容店打工的母亲，后取得大专学历，专业是土工工程，跟美容不沾边。唯一的医疗美容专业受训经历，是在外省一家美容院进行过医疗美容的观摩实习，然后就在津开始自己单干。

　　在审讯中，问及为什么在没有取得相关资质的情况下常年做医疗美容，陈某说：“利润高啊，实在是太高了。”

　　陈某的医美机构坐落在市区一个社区单元房内，他在社交媒体上称其为医美工作室。事实上，他的机构没有悬挂展示或张贴任何招牌标识，如果不是知情人，外人很难知道这个单元房里的人在做什么。所用的器械和耗材有的是自己在网上买的，有的是通过微商购买。东西进价不贵，收费却动辄千元甚至数万元。据陈某交代，自己给喻非注射的是丰体针，不是玻尿酸，因为玻尿酸贵，丰体针便宜，为了控制成本，自己给客人做脸才用玻尿酸，私密手术从来都只用丰体针。鉴定显示，所谓丰体针主要成分为玻尿酸。换个名称，价格就差几倍。

　　他的工作室营销，一靠熟人口口相传，二靠自己在社交媒体推广。他给自己和妻子弄了几个手机和多个微信号，找广告公司给他编辑了好多医疗美容前后对比照片，以及将其他医疗美容机构的手术视频包装成是他自己的，发到朋友圈。一条信息，多个微信号转发，一来二去就有了客户和流量。

　　熟人介绍来的客户，陈某按照收入情况，给介绍人五成的好处费。陈某的很多客人都是被介绍来的，喻非也是。

　　介绍喻非到陈某处接受医疗美容手术的韩某说，她也是外地来津人士，在津开有一家生活美容机构，喻非就是在她家做美容时认识的，一来二去，二人就熟络了。之前她本人在陈某这里接受过双眼皮整形等微整手术，后来介绍喻非来这里进行过一次手术，手术费用的一半，陈某作为介绍费返给韩某。这是第二次手术，喻非出事了。

　　韩某说，给介绍人一半好处费是业内的规矩，大家都这么干。至于陈某有没有相关资质，她没看到，没问过，也不想问。喻非去世后，韩某一度被喻非的家人控告，她辩称自己实际上已经把第一次收取的介绍费转给喻非了，第二次没来得及收介绍费，喻非就出事了。韩某没有为自己这个说法提供相关证据。最终，韩某补偿给喻非家人几万元。

　　宁河区某美容机构经营者陶某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先是她自己到陈某处接受微整，然后介绍多人到陈某处做各种医疗美容手术项目。所幸的是，陶某介绍的人都没有出事。

　　“喻非”们为何失去了质疑能力

　　到陈某这里来做医疗美容手术的，除了美容店经营者外，不少顾客都是像喻非这样，接受过高等教育、有正式职业、有一定经济能力的女性。那么，她们为什么没有质疑过这家破绽百出的“黑医美”？

　　除了通过熟人引客容易被信任外，这家“黑医美”的选址和装潢都很“用心”。记者来到案发地实地探访，该地点坐落在市中心的一个闹中取静的高档社区。社区只有几幢高层，安保比较健全，刷卡乘电梯，楼道内十分安静。

　　案发后，陈某的“黑医美”被依法取缔了，当事单元房也没再出租。门前墙壁上贴着一张相关公司的欠费通知，敲门无人应答。对面单元出来一位中年女士，记者问她是否知道这个单元里曾经发生的事，女士说不知道，“我不住这，我是在这打工的，老板租的房子。”

　　房屋租售平台显示，该小区在二手房出租市场价格较高，200平方米左右的单元房，月租金一般在万元以上，有的叫价几万元。

　　当事房屋的房东王女士作证称，自己的房子买来后没自住过，一直对外出租。2017年春天，一个中年女子（陈某的妻子）通过中介联系她签了租房合同，陈妻当时出具了一个咨询公司的营业执照，说要开公司。那以后几年时间，王女士都没再到这个房里来过，合同一年一签，每次续签的时候，陈妻都约她在白堤路附近一家快餐店见面，最后一期合同签到2024年春夏之交。几年时间里，王女士都不知道自己的房子被人用来做“黑医美”。

　　一位曾经到此处做过医疗美容的女士回忆称，陈某的工作室看上去比较气派，进门左手是一个卫生间，右手是一间卧室，里面放了一张美容床和一台美容仪。中间是一个大厅，右手边有厨房，左手边是客厅，还摆放了长桌和椅子。再里面，是中间隔着一个卫生间的两间卧室，一间被用来当作办公室，一间是“手术室”。人们通常在办公室交钱，在“手术室”整形。

　　在客人们眼中，陈某偏瘦，戴着眼镜，很有亲和力。被唤作“老师”的陈妻身材微胖，迎来送往，给客人术前术后拍照，显得很正规。再加上熟人介绍产生的信任和对陈某朋友圈宣传内容的好感，就没有人考虑陈某和他的医美工作室有没有资质了。

　　陈某的手段是高明到没有破绽吗？当然不是。陈某说，在他接待的客人里，一般没人问及他的资质和资格，赶上个别人问起来，他就连忙转移话题，客人也就不再追问了。手术期间与客人融洽地沟通和交流，是他惯用的办法。交流过程中，人们只顾着感受“陈大夫”的亲和力，而忘了验证掌握自己身家性命的“陈大夫”有没有从医资质。

　　陈某说，他给喻非注射用的丰体针是俗称，他自己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包装上全是英文。卖给他的人说，是美国产的，陈某自己也这样给客人介绍。实际上，包装上明明显示“MADE IN KOREA”（韩国制造）。

　　可惜的是，包括喻非在内的很多受过高等教育的受害者，她们都没有看到这一破绽。

　　此外，陈某根本没有正规的医疗垃圾处理措施。据陈某后来交代，喻非手术当天，妻子随120去医院后，他把所有喻非的手术用品全都装进一个垃圾袋，扔到小区门外的垃圾桶里，就开车回家了。后来，听妻子在电话中说，病人可能救不回来了，他才到派出所自首。

　　赵君君律师接受被害人家属委托后，经咨询相关专家得知，喻非当时出现的一些症状已经是休克的表现了。虽然陈某与其妻求助120，将喻非送去了医院，但在120急救大夫及医院急诊大夫询问病情时，陈妻起初并未说出陈某对喻非实施非法医疗美容手术的真相，经医生一再追问，直到最后才说。

　　强监管时代：让医美回归医疗本质

　　“一些没有医疗资质的个体商家违规经营，不少消费者风险意识差，让小小的穿耳孔项目蕴含着大风险。很多消费者不知道穿耳孔术属于美容外科一级项目，应当前往取得‘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资质并设有医疗美容科或整形外科的一级综合医院和门诊部，或者设有医疗美容科的诊所和更高等级的医疗机构内开展，从事穿耳孔术的工作人员也必须具备执业医师资格。”市人民检察院第二分院第七检察部主任李洪智解释他们为何在去年开展医疗美容行业公益诉讼专项行动。

　　李洪智说，去年年初，该院公益诉讼“随手拍”举报平台接到群众反映，某区多家美甲美睫店未公示营业执照及相应医疗机构执业资质，私自开展打耳洞服务。通过实地走访某区五家美甲美睫店铺、现场拍照录音及时固定收集证据，同时线上筛查“大众点评”“美团”等电子商务平台，保存店铺信息和资质证书，进行类比分析，梳理发现70余家个体工商户在未依法取得“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的情况下，开展穿耳孔术医美服务，且在电子商务平台上发布穿耳孔术团购活动，明确了四类违法违规情形和公益受损事实。并通过协作机制，督促区级行政机关集中开展了生活服务类平台非法医疗美容线索排查整治工作，促进医美行业规范化发展。

　　穿耳孔乱象只是近年来医美行业野蛮疯长的冰山一角。

　　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和审美观念的转变，医美市场需求催生“颜值经济”，医美正成为居民新消费的典型代表。相关数据显示，我国2023年医美消费规模突破2000亿元，成为世界第三大医疗美容市场，未来三年还将保持15%左右的年复合增长。

　　一方面医美消费需求强势增长，另一方面野蛮生长带来诸多乱象。为了维护广大医美消费者的合法权益，促进医美行业健康有序发展，国家对医美行业的监管力度加码上量。2017年到2022年，我国医美行业行政处罚件数增长388%，医美行业裁判文书数量提升137%。去年多个医美监管政策陆续出台，1月最高人民检察院发文《督促加强医美广告监管》，5月国家市场监管总局等11部门联合印发《关于进一步加强医疗美容行业工作的指导意见》，明确规定医疗美容服务属于医疗活动，必须遵守卫生健康有关行业准入的法律法规，业界将2023年称为医美合规元年，医美行业进入强监管时代。

　　监管政策日趋严谨，整体趋势保持向好，但“黑医美”仍然有不小的生存空间，医美行业供应端的“小、散、乱”现象仍存，背后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与庞大的医美需求相比，我国专业医美医生严重不足，此外消费者风险意识也不足。

　　中国整形美容协会发布的《2024年度医美机构十大运营风险及预警报告》显示，其中有关购进无合格证明文件的毒麻药品以及使用违法添加药品成分的消毒产品成为2024年医美行业重大高风险预警。

　　需要强调的是，注射玻尿酸属于医疗行为，而注射用玻尿酸属于被严格监管的医疗器械。根据国家药监局发布的医疗器械分类目录，注射用交联透明质酸钠凝胶（即玻尿酸）、注射用透明质酸钠凝胶（即玻尿酸）、胶原蛋白植入剂、注射用聚左旋乳酸填充剂等整形用注射填充物，以及人工乳房植入体、气管支架、支气管内活瓣等均属于第三类医疗器械。

　　《医疗器械监督管理条例》显示，国家对医疗器械按照风险程度实行分类管理：第一类医疗器械风险程度低，第二类具有中度风险，而第三类具有较高风险，需要采取特别措施严格控制管理以保证其安全有效。

　　玻尿酸填充只要是用锐针操作都会有一定风险，因为身体面部的毛细血管像树根一样无处不在，扎在毛细血管上，就有可能造成栓塞，轻则局部坏死，中则双目失明，重则成为植物人。专业医师在实际操作时需要规避很多风险，即使是经验丰富的专家，在操作中漏掉了某个动作也有可能出现栓塞，更何况没有经验的非正规医师。

　　首都医疗美容立法研究与普法宣教志愿者组织副秘书长郑冬青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求美者找美发院店主、美甲店店主、按摩院店主等个体美容院操作医疗美容项目的案例在行业内比较常见。部分“90后”客户知道第三类医疗器械必须在医疗机构使用，但大多数求美者并不知道。大家更关心的是玻尿酸可以打在哪些地方，效果如何，这些求美者关注对美的期望，而不是产品本身，只有少部分有经验或是曾经上当受骗的求美者，才会到正规医美机构进行医美，非常谨慎地使用合格产品。

　　业内人士表示，整体来看，当前医美监管力度越来越大，内容越来越具体化、系统化，核心是让医美回归医疗本质。

　　“什么是回归医疗本质？答案有两点。”中国整形美容协会常务秘书长曹德全说，就是医疗服务和医疗质量，注重患者体验和医疗安全。

　　医美行业想要高质量发展，需要主管部门、行业协会、行业上游企业、中游机构、下游平台、终端消费者共同努力。

　　一位资深医美从业者眼中的医美

　　记者通过一位经常“动刀”的女性朋友联系到从事医美行业多年的吴芳，听她讲述当下医美行业一些内幕和风险。

　　吴芳原来是一位三甲医院的护士长，在不惑之年从公立医院离职进入医美行业，一干就是十年。她说，这十年正是医美行业快速发展的十年，相比原来的工作收入更高，但从业风险也增加了。

　　当下医美乱象的确存在，存在的根本原因是无资质、无技术、无经验的非专业医美从业人员敢冒风险开展整形类手术。比如西安一“技术院长”在自己的整形医院整形死亡，这家整形机构没有麻醉资质，属于超范围违规操作。无知者无畏，往往是没有从医资质和技术经验的更敢下手操作，有的“江湖名医”竟然在宾馆里给顾客做抽脂手术，这也是导致当下医美事故多发的主要原因。

　　注射玻尿酸看似简单，实则是个技术活。比如注射玻尿酸不可以使用锐针直接注射，而且注射进皮肤后要极力回抽回血（玻尿酸黏稠不容易见到回血，医生会极力回抽直到确定注射层次不在血管才会安全注射），而且一般注射玻尿酸会在旁边放置一瓶玻尿酸溶解酶，如果出现误穿入血管，他们会即刻用溶解酶溶解掉。还有就是正品玻尿酸会在半年至一年左右时间自己吸收掉，所以玻尿酸填充要反复进行。正规医美机构所用的医疗器械都是很安全的，但很多不正规的小医美机构或者美容店不懂其中的风险，盲目操作，风险就会升级。

　　很多不符合国家标准的医美产品进入市场，无法保证消费者的治疗安全，比如水光类产品就鱼龙混杂。国家规定医美产品必须是符合药械标准的产品，但“械”字号的价格又很贵，包括一些正规医美机构也会用一些“替代品”来以次充好获取更大效益，“黑医美”产品更是没有安全保障。

　　如何避免在医美中“掉坑”？吴芳说，一是找正规有资质的机构，出了问题也有地方维权。二是要核实医美机构和医护人员资质，不要轻信朋友的介绍，找三无的游医操作。三是要详细询问和查看注射类产品是否合规。

　　总之，动刀有风险，医美需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