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的夏天没有很伤心,外公只告诉他,他去吃冰棍了。
焦躁的太阳下是猪肉混杂着木桶的腥臭,纸钱被烧成了碎片,散入一片无边无际,空气都变得沉甸甸了。小武猛吸一口气,被呛得不轻。外婆告诉小武,一定要跟着母亲走,绕过红柱,烧第一炷香;绕过白柱,烧第二炷香;绕过蓝柱,烧最后一炷香。
小武不明白,一向小气的外公,为什么从今年夏天起,每天都会带他吃一根天价冰棍。他还同小武讲了一个秘密,他要登上宇宙飞船去另一个星球,那里有吃不完的冰棍。小武好生羡慕,又有点生气,这种好事怎么不带上自己?外公果然还是和之前一样小气,既然冰棍吃不完,分享一根又如何。
小武同样不明白,既然都上飞船吃冰棍了,母亲怎么还是不开心。烧完第三炷香,母亲在外公的相框面前咣当一声跪下。接着后面一列人也“咣当”“咣当”跪下,像多米诺骨牌,更像被折断了的威化饼干。
“哎哟——爸爸——您怎么走得这么早?”
母亲哇的一声哭出来,哼哼两声后,喉咙里冒出两声刺耳的尖叫,然后转入低沉,转入被三层口水与痰盖住的沙哑。母亲的哭声让小武想起了外公给他做过的一只风筝,可惜风筝断线了,到后来也找不到了。
太阳仿佛在喷射毒药,那气味比84消毒液还难闻,肌肤沾上那滴药后便火辣辣地疼,皮肉仿佛被烧起来,留下了一层疤。小武同身后的那群“多米诺骨牌”一同跪了好久,汗水被太阳从身体内蒸发到身体的表面,又被太阳从身体的表面蒸发走。太阳真是一个无理的强盗,小武顿时感觉身体都被掏空了。
母亲一把将愣着出神的小武拽下:“你怎么不哭啊?”
为什么要哭呢?小武看看后面的“多米诺骨牌”,他们低着头,头皮上的发缝露出来,清晰可见。
“外公告诉我他去吃冰棍了啊——”
“冰棍,什么冰棍——哭完了快走,妈妈还有好多事。”
外公的照片上只有黑与白两个颜色,小武感到有点奇怪,原本外公嘴角下的那颗痣是黑的呀,不过外公的嘴角还咧着笑,这始终让他倍感亲切。
这个夏天小武没有很伤心,别人都同他说,外公走了。而外公告诉他,他去吃冰棍了。
小武不喜欢那个举行葬礼的地方,现在“多米诺骨牌”们在烧一个精致的纸房子,小武钻过人群看,那套纸房子做得跟平日玩的积木城堡没什么两样,母亲说这是烧给外公的,这样他在另一个世界就有房子住了。一团一团浓稠的灰烟散开。火焰像一个贪婪的怪兽,吞下了人们的眼泪,吞下了精致的纸房子。小武有些不忍心,美好的东西都被他们给烧了,外公的皮鞋,外公的书信,还有留给外公的,精致的纸房子……
小武又来到了他和外公经常光顾的便利店,店门口被破旧的塑料帘遮住了,泛黄的帘子上面粘着青色黏液。他拿起两根天价冰棍,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慢慢把另一根放了回去。
他坐在店外的台阶上,沥青的路面灼烧着臀部,化了的糖水顺着指甲盖儿流到了手心。
“给我一点纸。”没有人回应他。
原来这个夏天再也没有外公的天价冰棍了……
早在两年前,外公就问过小武:“你觉得一个人死了会去哪里呀?”小武说:“说不定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哈哈——” 外公笑得很灿烂,“对,说不定过几年外公也要走了,外公也要去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阳光普照,鲜花盛开。有吃不完的冰棍。”
“外公去吃冰棍咯。”外公重复着这句话,脚踩着车轮很是轻快。小武坐在后座,自行车一颠一颠,空气中是小路旁飘来的桂花香,沁人心田。外公带着方言的话,好像一首轻柔的催眠曲,带着小武进入了夜的摇篮。
小武没有很伤心,只是有些不习惯。
这个夏天,随着散入天际的纸钱一起流逝掉了,记忆在小武的脑海里逐渐淡去。只是恰好有一天,小武在便利店再看到那根熟悉的天价冰棍,他想起了与外公之间那个专属于宇宙飞船的秘密。
(作者系中央财经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