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眼前这个荒草丛生的小土坡,就是那座藏在山里的庙,庙旁边就是丁阿满的屋子。刚下过雨,领路的人似乎也不习惯走这样泥泞的道路,山上的路被挖掘机堵住了,我们是踩着田埂上湿软的泥路前行的,一路走来,我们的鞋子上早已经沾满了干稻草和泥。稻田中央枯黄的稻草秆整整齐齐立着,一茬一茬地聚在田地里。两侧山上干枯的枝丫横生,遍布山野,衬着阴沉沉的天色更显压抑。
爬上土坡,便看见了前面的旧庙,庙前的香炉上了黄色的新漆,反倒失了古朴的味道。我想起第一次来这座庙是两年前的正月初四,一个艳阳天,我一时兴起去寻找一个藏在山里的小湖,山路蜿蜒难行,绕了一大圈都没瞧见湖的影子,反倒意外发现这座被重重山峦遮掩的庙宇。
俗话说“见庙就进,见佛就拜”,我左右无事便进去上了炷香,庙里只有两个老人,瞧着约莫七八十岁,佝偻着给我翻出香。
庙不小,三面供着不少佛像、菩萨,但长年没人清理已经落满了灰尘。庙前的空地上散落着稻草和纸盒,不像是经常有人来,屋里屋外都透露着一股破败感,我插好香,随便和庙里的老人聊了两句便离开了。
今日再来,本意是找人,没想到兜兜转转又来到了这座庙,庙宇的门、香炉、屋顶、外墙都被翻新过,庙里也不是那两个老人,而是一个中年男子在里面慢慢地扫地。领路的人用方言喊道:“丁阿满,有人找你!”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丁阿满了。他和我记忆里的模样差了太多,罩着件破旧的浅青色棉袄,说起话来能清晰看见他嘴里缺了两颗牙。他像是没认出我,以为我是特地来拜佛的香客,热情地招呼我。
他问我上多少钱的香,我有点拿不准他的意思,也就顺着想了想说上个大香吧。他高兴地笑起来,搓了搓布满红肿冻疮的手,招呼我稍等一下,他去后面厢房拿香。
我仔细看了看这座庙,外面粉饰的新装遮不住破败的内里,佛像上的灰尘被清扫干净,但掉落的漆还没有补。地上摆的蒲团也有些年岁了,敞着口露出里面的棉絮。
一米多的高香很重,丁阿满帮助我点香、引导我向四方拜,为我打鼓唱词。一套流程下来,寒冬腊月我身上闷出了丝丝细汗,丁阿满又翻出一条毛巾递给我。
他盯着我瞅了好几次,突然试探性地问:“你是……小范?”我擦了擦脸:“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
丁阿满一拍大腿:“嗐,你这变化也太大了,我没敢认,我说怎么感觉你面熟。”他放松下来,递给我一根烟,“你现在在哪上班呢?”
“自己开了个工作室。”我接过烟没抽,他笑起来,脸上的褶子、眼角的皱纹一层层堆起来:“哎哟,现在该叫一声范老板了。”
我和他闲聊起来:“前两年来的时候,是两个老人在庙里,怎么今年换了你?”丁阿满有些自得地笑起来:“这庙是我亲戚的,现在是我接手了,你说的应该是我姑奶奶,她今年身体不大好,我让她在家里休息了。”
我问:“听说你就住在这旁边?”丁阿满指了指离庙不到十米处一间矮小的瓦房:“就住那里。”我点点头,他自己讲了下去:“这庙我花了三万块钱来翻新,从里到外都搞了一遍,现在完全是我接手了。”我耐着性子跟他又扯了几句,才说出这次来的目的:“我外婆要过寿了,想请你去给我外婆唱折戏。”
丁阿满脸上的笑像塑金佛像扑簌簌掉漆一般抖落,面部肌肉颤颤,甚至带上了慌张和迷茫。他略显窘迫:“什——什么?嗐,我早就不唱了。”说完他又顿了下,“唱不了了,人都聚不齐。”
我第一次见到丁阿满是在一个黄梅戏剧团,他上着妆,靠着门吐出一口烟雾,徽州晦暗天色下烟雨迷蒙。
我们跟着老师来参观剧团,他见到学生来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熄灭了烟头摆出笑打招呼。那天我看了他们的表演,丁阿满有一副好嗓子,还是当时已经少见的男人唱旦角,他唱《天仙配》,如行云流水,明快清新。
我第一次发觉戏曲是这样的美丽。
后来上学、工作,也机缘巧合见过他几次,一来二去和他们剧团熟悉了起来。十多年前一次凑巧和他们剧团中人一起喝酒,饭桌上聊起天才发现他跟我是老乡。
当时剧团已经不太好了,受各种原因冲击濒临倒闭,现在想想那竟然是当年那个小小的剧团人聚得最齐的一次。
吃完饭我帮忙叫车送喝大了的人回家,丁阿满没喝多少,神志还清醒,坐在路边抽烟。剧团团长也还没走,蹲到他旁边问他要烟,丁阿满没给,自顾自把烟熄了。剧团团长姓程,那年年初查出来肺不好,被妻子严令禁烟,被拒绝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也不介意,两个人并排蹲在马路牙子上,盯着来来往往的车灯发呆。
我送完了人,正站在路边等下一辆车,老程向我招了招手,我有点犹豫地走过去,丁阿满挑眼看我,不谈剧团的事儿,反倒笑吟吟地问:“小范在我们这儿听了这些年戏,会不会唱一段?”老程蓦然大笑起来,我并不知道这句话哪里值得一乐,老老实实回答:“我不行,我从小就五音不全。”丁阿满也笑,突然来了兴致,他站起来唱了一段《女驸马》。有路人经过被我们吓到,老程坐地上搂着我笑得前仰后合。
路灯下,丁阿满的脸一会儿被照亮,一会儿转进阴影里,我蓦然发现他眼角、额头爬上了细细的皱纹,他也在慢慢老去了,快过旦角的黄金时期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他唱戏。
我外婆一直喜欢听黄梅戏,今年正逢整数大寿,家里决定热热闹闹办一场。我想请人来唱戏,正找人联系呢,突然想起黄梅戏剧团倒闭那天我去送他们,丁阿满对我们说,以后有唱戏的地方可以找他,他只要还能动一定唱下去。
我便托人找了过来。
晃眼不过几年而已,丁阿满却像老了整整一轮,鬓发花白,行动畏缩,好似年过花甲的老人。他送我下山,为我指了一条山上泥少的路,一路上,他“范老板”长、“范老板”短,听得我心里不是滋味。快到山脚时,他叉着手跟我告别:“有空来玩啊,这是我亲戚的庙,现在是我接手了。”他又重复了一遍,“这庙现在归我了。”
我看着他憔悴的身影,突然想起来他今年也不过四十出头。
我已经有好多年没听过戏了。
上一次看戏还是有一年国庆逛街,路过街口发现搭了个台子请人来表演。戏台边围了两圈观众,没有叫好也没有人仔细去听,不少人都不过换个地方站着玩手机。表演的演员似乎有些尴尬和不知所措,一个动作亮出来,等了两秒才在一片狼狈中翻身转下台。细细的雨飘下来,人散了大半,只剩零星几个人站在那看演员卖力地唱念做打。
记忆里挤在熙攘人群里看戏的热闹场景,得追溯到我女儿五岁时的夏夜,公园临时搭的台上热热闹闹唱的是《打猪草》和《夫妻观灯》,女儿跟着叫好的人一起笑,乐得拍手,前面一个外国人不禁回头看了她几次。女儿回来便问我要了我收藏的黄梅戏磁带听,磁带封面纸背面写着唱词,她一边听一边跟着哼哼,连着听了两天。
如今,那些磁带在搬家的时候不见了踪影,我也再没见过丁阿满。
(作者系安徽农业大学2020级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