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彭荆风先生指导我写作，亲自帮我修改润色小说……我一直称先生为彭老师。

　　后来几年，经常在游泳馆碰到先生，先生每每调侃说：“泳道绳内无师生，是泳友，这回我俩扯平了！”

　　泳后穿戴整齐，与先生相对坐在门厅桌前说话。我衔根纸烟，点上火就猛吸，恨不得一口将尼古丁直吸到脚后跟……不料呛肺痒咽，立马刺激咳嗽不止。

　　先生一把夺过纸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说：“不吸啦。不吸又要不了你的命！”

　　“习惯养成，30年烟龄咯。”我说，“就这么点儿嗜好，怕是改不过来啦。”说着，又掏出烟盒与打火机。

　　先生伸手拿过打火机，端详着说：“大谈吸烟养成习惯的，几乎都有过不成功的戒烟史。说说你戒烟，说完不咳嗽啦，赔你打火机，再吸不迟。”

　　“在一所中学做教研组组长时，曾大病一场，病好决心戒烟。找来两位年轻的烟瘾大的老师，写协议，签名，煞有介事。傍晚，三人来到足球场一隅，掏出烟盒、打火机、烟嘴等烟具，在特邀来的两位学生会干部见证下，念词，焚烟，绕场……端庄肃穆，很有些仪式感。”说到这儿，我望望先生。

　　“后来呢？”先生问。

　　“一周后，”我接着说，“甲青年跑来告诉我，一起戒烟的乙老师‘父亲住院，要熬夜，须提神，就擅自吸上啦’，甲随之通报我。气不愤，他也恢复了。如此，我当然就不能幸免啦。”

　　“炒作戒烟，喧嚷校园，还什么仪式感？”先生笑了，“用当前时兴话说，你这叫‘作秀’嘛！”

　　“那年在市里当馆长，”我说起另一桩戒烟事，“上海马馆长来昆明，友情往来，招待他吃过桥米线。”不好意思，顿一顿我才说，“与局里两位领导等候客人的当口儿，一位传烟，此时我戒烟已一月余，不接。不容分说，一位反绑我手臂，另一位把烟卷插上我唇间，打火机打着，凑上……自此，纸烟复燃，习惯生成，烟瘾难戒呵。”

　　“习惯？”老先生严肃起来，“明明做了纸烟的俘虏，纸烟管脑袋啦。”他双眼炯炯有神，盯住窗外的蓝天，半晌，才又说道，“‘文革’遭劫难，苦闷极了，我也曾吸上纸烟，并且一吸就是十来个年头。给个公式吧：脑袋+苦闷=吸上烟，是用烟来管脑袋，转移苦恼。后来平反，顺心啦，戒烟，是用脑袋管住纸烟，说不吸就不吸。脑袋+惬意=戒烟成功。”

　　至此，似乎明白过来：烟管住脑袋，我称习惯。导致愁吸烟，累吸烟，乐吸烟，以烟会天下人；睡觉一支烟，起床一支烟，“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自鸣得意，我工作台上的电脑，烟灰充斥键盘缝，屏幕沾灰花半边。烟人，烟样，说烟语，行烟事，真真正正的烟俘虏。足见纸烟能量大，居然管起我们的职业以及饭碗来。

　　终于有一天，我停止吸烟了，但十分不自信。一、是大病一场后不想吸烟了，属于病管脑袋。二、停烟还使用了不少替代品和干扰物。每遇烟管脑袋也就是烟瘾发作时，都塞一粒葡萄干进嘴打岔，干扰。就这样，一粒接一粒往口中送葡萄干……儿时家贫，祖母常常掰开表现好的孙辈的手，从衣兜里掏出一粒葡萄干，按在掰开的手掌心里，算是奖励。祖母孙辈多，我调皮捣蛋，获奖不易。长大成人后，谁知怀念起葡萄干来，于是用葡萄干当作干扰品，顶替烟卷管脑袋，果然奏效。三、熬过戒烟“智乱头三天，神眩头三周，恍惚头三月，纠结头三年”所谓四大关，果然把烟停下来啦。四、只能说停，不敢说戒说断，是因为我在二手烟氛围里不厌恶，不逃窜，反而显得很兴奋，很精神。

　　“烟管脑袋，还是脑袋管烟”这一过程体验下来，一直想分享给先生，却碍于二手烟氛围的状态不理想，一直难以启齿。

　　早两年，这家游泳馆不让65岁以上人员入内，许是池中事故管住脑袋吧？彭荆风先生是著名文学家、学者，尊严不容侵犯。于是，先生不屑置辩，改辙，换馆。由此，我俩泳友见面的机会少了下来。

　　没过多久，我也被列入这家泳池年高禁入之列，而且立即禁下泳池。尽管手中的游泳卡是花钱买下的，也无济于事。

　　天下少有撕毁不掉的契约及凭证。江湖妄为人与衍生者，断我此池游泳路，东方不亮西方亮，毅然决然我也即时离去。当时，彭先生移游太平泳池，长江后浪追前浪，何况，泳友也该同池而聚，于是我决定改辙碧鸡关外，泳聚，谒师，叙说……

　　彭荆风先生仙逝已将近6年。这天晚上，恍惚间，似与先生又对坐一处，但是在新池边上。我开始了惭愧二手烟的讲述，说得很多很多。

　　原来，这是南柯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