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古开天》《女娲造人》《羿射九日》《嫦娥奔月》,1987年发行的《古代神话》邮票以重彩构图表现瑰丽的传说,是集邮册里吸睛的存在。我把这套邮票的前两枚贴于明信片,神话学家袁珂先生的题字也妙:执斧开天,抟泥造人。他将神话故事的情节要素提示出来,而不是重复单枚邮票的名称。
袁珂(1916—2001),四川新都人,作家、神话学家。华西大学中文系毕业,而立之年曾短暂任教于南开中学,后做过编译局编辑、报纸副刊编辑、专业作家、社科院研究人员。他的中国神话研究起步于1948年发表的论文《山海经里的诸神》,从此终生不辍,成绩斐然。
面对“过去曾被外人误解为中国缺乏神话,乃至没有神话之说”,袁珂在神话文献的钩稽、资料的整理方面,做了前无古人的工作。材料是散碎的,他努力将那些散见于经、史、子、集里的神话材料打捞出来;有些资料还需求之于古籍的书注,或类书征引的亡佚古书,或古书的佚文。
在充分搜寻钩沉的基础上,袁珂另一学术着力点,是古代神话的当代解读。他提出“广义神话”,扩展了神话体系的时代范畴和叙事题材,从天地开辟,到蜀地的杜宇化鹃、李冰斗蛟,归纳为开天辟地神话、创造人类神话、始祖诞生神话、活物论神话、解释自然现象神话、推原神话、风俗神话、征服自然神话、民间神话、融入史诗和叙事诗中的神话。在这宏大体系的建构过程中,扬善贬恶,引入今世思维,表达对时代精神的弘扬。
袁珂的工作又是普及的、大众化的。20余部著作,有《中国古代神话》《中国神话通论》《山海经校注》《中国神话大词典》,也有通俗读物《神话选译百题》。他笔下的神话,读者读来无隔阂,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学界也有一些异议。比如,他将迟至三国时《三五历纪》才见记载的“盘古开天地”传说置于整个神话体系的开端,对神话材料年代差异的忽视等。然而,以这样的方式讲述神话故事,营造如此的时间框架,一般读者更易于接受,袁珂打造的正是面向大众的文本。这里举个例子,《中国古代神话》邮票一套六枚,其顺序编号6-1盘古开天、6-2女娲造人,不也是某种意义上对此的认同吗?
上世纪80年代,《今晚报》副刊希望向读者介绍这位神话学家,先后刊发了袁珂先生《二郎庙远客》和《〈神话百译〉日文本序》。这期间,回应谈治学心得的约请,先生写来《碎陶镶嵌的古瓶》,锦心绣口,出深悟妙喻之语。且选该文核心段落,做一做“文抄公”:
“中国神话本来是零星断片的,它们有可望成为一个较完整的古瓶或是一幅较完整的古壁画,但因为没有像希腊荷马和赫希俄德那样的‘神代诗人’产生(茅盾语),‘终不闻有荟萃熔铸的巨制,如希腊史诗者’(鲁迅语),加以过早地历史化,本来是零星断片的东西,又散失了相当一部分,因而显得更加零星断片了。我所做的工作,并不是修复古瓶,而是把可望成为古瓶的碎陶片,从泥土尘埃的埋藏中,从烂砖破瓦的混杂里,东一处西一处地拾掇起来,加以拂拭、清理、鉴别,然后仔细地镶嵌、拼凑,缺空处又审慎地用其他一些类似的材料来予以填充、修补,使它大致成为一个在古代原应该有实际上却没有的古瓶。古瓶的真实性只是用了尽可能真实的材料,在合理的推想中的模拟的缔造。”几十年治学,袁珂先生将自己的孜孜以求,目标、路径和成效,付诸一个比喻——碎陶与古瓶。这是凝聚了他心血与学养的一次设喻表达。
上世纪70年代末,编撰《中国神话大词典》时,他在《题记》中写道:“譬如要建造一座中国神话的殿堂,自然就得使用许许多多适合这座殿堂需要的特定的砖瓦……这些‘砖瓦’也是经过编写者初步加工的,包括编写者的认识和见解。”十年过后,他把“砖瓦——殿堂”换成“碎陶——古瓶”,对自己的学术生涯给出更加精彩的描述。
他对这段描述应是满意的。后来,在其所著《中国神话通论》书里,他以醒目字体复述了这段话,并写明“我在《碎陶镶嵌的古瓶》一文中曾说”。再后来,《文化遗产》杂志刊登论文,开篇援引袁珂这段话,作为立论的起点。论文题《“碎陶镶嵌的古瓶”:袁珂的中国神话普及写作》是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神话资源的创造性转化与当代神话学的体系建构”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