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文史笔记,三行五行、百字成篇,那不叫“补白”。补白是报刊铅印时代的产物。文稿先排字再组版,版面未满,留有“天窗”,需字数相当的短文填空,这是补白。旧时报界有“无白不郑补”之说,新闻纸不仅造就了编辑家、名记者,还造就了许多报章体写作的高手,比如以篇幅精短而多产著称的郑逸梅,就有“补白大王”之誉。散珠成串、集腋成裘,他一生出版文集逾八十种,靠着多读书、多收藏,广闻博记勤动笔,由“报屁股小稿”写手,升华为文史著作家。
上海长寿路的亭子间,我叩开郑逸梅家门,是在1988年一个暑热尚存的秋日。郑先生发型齐整,灰衬衫扎在裤子里,94岁高龄的老人穿着依旧整洁利索。
郑家四世同堂。挺陡的楼梯旁,有属于逸梅老人自己的空间,书房兼做卧室,也在这里会客。大约是先生乐于向初访者介绍室名,他指着贴在书柜上方的“纸帐铜瓶室”纸幅,说这是周信芳的女婿在美国写了寄来的。看落款,“戊辰谷雨张中原于纽约”。屋里到处摞着书籍。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一把藤椅加一把木椅,几乎没留下插脚之地。置身于略显局促的空间中,得见书桌上的玻璃缸,里面水浸着五颜六色的雨花石。
先生还特别介绍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幅《琵琶图》,“孙女搞美术,这是她的画。我的两部书,也是她画封面。”语调里充满甜蜜的祖孙亲情。说着找出《逸梅杂札》,封面画梅。
我问:“身体好吧?”先生回答:“不大好,前些天查出心脏病。”言及保健,他有自己的信条:“一辈子不曾锻炼身体,只求胸襟开阔,什么也不计较,心情舒畅能益寿。”两三遍地重复,又在纸上写下“胸怀磊落”四字,用笔指点着:“就这个。”
听上海社科院盛巽昌讲,逸梅先生集藏颇富,特别是信札。我向郑老求证,他说,“许多年的用心,慢慢积攒起来,其中有明清时代的。被抄去,那些人又不懂,毁掉了。”
说起来,集邮比较大众化,主打邮票收藏,兼及信封明信片;而信札集藏则是另一番天地,看重“信皮儿”,更重“信瓤儿”——信札见证生活,保留历史的细节,又是人际交往的真切痕迹,原汁原味还富有情感温度。治文史、习掌故的郑逸梅先生热衷信札集藏,可见他获取第一手材料的渴望和路径选择。这是为了治学与写作的集藏。他也会和藏友交换,让给津门书画家巢章甫的藏品中,即有民国时期袁克文和方地山在津过从的材料。
小床床头墙上挂着直幅,陈宝琛所书,落款“八十四叟陈宝琛在沽上”,这对我这位天津访客来说特别惹眼。陈宝琛是末代皇帝溥仪的师傅。清帝逊位后,仍以“帝傅”身份留在清宫。1925年2月,溥仪逃到天津日租界,陈宝琛追随左右,家眷也随之前来。1931年,溥仪在日本特务策划下潜赴东北,建立傀儡政权。陈宝琛在大是大非面前坚守大义,拒受伪职,保持了民族气节。郑先生讲,陈宝琛在天津写这幅字,“铁画霜棱肃我襟”,录其七律旧作,书赠胡汉民。当时,电视连续剧《末代皇帝》热播,我建议就陈宝琛这件书法写写文章,“纸帐铜瓶室”主人欣然接受。
告辞时,我请先生在集邮明信片上题字留念。他问,写什么好呢?我说,讲讲做学问写文章吧。逸梅老人执钢笔,一笔一画地题写:“读书励志。郑逸梅年九十有四”,钤上印章。然后,递过明信片,说:字写得不好,手腕有炎症。
过后,郑先生来信,又言及写字:“近日右腕更僵木,字更草率。”他在意自己的写字,一是少年时受小学国文老师的影响,那位老师是前清秀才,书法工整遒美;一是执教生涯使然,他古稀之年才退休。“补白大王”其实还是一位优秀的语文教师,任中学校长多年。郑逸梅说,这一生最值得记述的,一是写作,一是教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