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梁斌先生最初的印象不是来自他本人,而是他的作品《红旗谱》。自己不一定为芸芸大众所知,而作品名扬天下,这也许是作家最大的骄傲。对于作家来说,为什么要写作?自己的思想和看法,想表达的情愫,都在作品之中,如果有更多的人能成为读者,能走进自己所营造的世界,那么作家的追求和作家这个职业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就会同时达成。
梁斌先生跟我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先生去世于1996年,上世纪90年代中前期我已成年,并且也已开始文学创作,但我和梁斌先生从未谋面,也没有过交集。不过,文学的名义使然,也可以说梁斌先生和我有所关联,因为他的为文对我有所启蒙,而他的为人也给过我很大的触动。
我和梁斌先生的“缘分”始于《红旗谱》。我并非先阅读了小说原文,而是先收听到电台的小说广播,播讲人是天津电台的关山老师。上世纪80年代,我还是一个小学生,痴迷于《红旗谱》的小说广播,中午下课飞奔回家不是先吃午饭,而是先听广播。这是纯粹意义的文学教益,长篇小说的“三部曲”概念,我就是通过《红旗谱》《播火记》《烽烟图》这三部小说知道的,甚至我那时也天真地想过,我也要有朝一日写出我的小说“三部曲”,虽然现在看起来实现无望,但那也是对我文学理想的最初触动。从梁斌先生的“三部曲”中,我获得的还有对文学作品标题的锤炼认知。要知道,一部伟大的作品有一个好的标题,这简直太重要了。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注意观察不同文学作品的标题,理想总是悄悄埋下,而教授本领的方式不一定都是有意的和“手把手”式的。梁斌先生的大作我听了读了,并且对我产生了很大影响,这是最好的学习。在一定意义上说,梁斌先生是我没有见过面的老师。
小说《红旗谱》的开头震撼了我,听了广播之后,很快我就找出小说文本来,那是我少年时代较早阅读的长篇小说,至今仍记得阅读时的感受。开头的“平地一声雷”,让我感慨了很久,文字是可以有力量的。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忘掉的文字细节还有“朱老巩拿起脚就走”,记得那时我费解了好长一段时间,为什么脚可以“拿”起来,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确实理解起来有难度。后来我知道了少量方言写作也会产生意想不到的较好效果,知道了文学修辞的抽象和颠覆,才愈加觉得这个脚“拿”得好。我记住了小说中严家的那块“宝地”,还有那只叫“红脯”的鸟,这都是美好的文学意象,让一个文学少年念念不忘。
和梁斌先生在电视机前的一次“见面”,让我多少有些“失望”,但又由此对文学和人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几十年来我的记忆清晰极了。我原来一直认为大作家应该风度翩翩、器宇轩昂,但梁斌先生就是一位朴实的老人。这对我的文学观有很大的影响——这就是文学,文学伟大,但文学也是件很普通的事情。而梁斌先生在电视访谈节目中的发言内容,对我为人也有很大影响,他说,很多对他赞美的报道他不看,他怕“翘尾巴”,这句话当时对我就是猛然一震,让我思考了很久,以后也以此为警醒。感谢文学,如果不是怀着对文学的热爱,我不一定会关注梁斌先生参加的电视节目,但看了那个访谈让我记住做人担心翘尾巴的自省意识,这是人可贵的品格。一个早已功成名就的老作家还这样谦虚和清醒,让我见识到了不起的人生修为和境界。
中国现当代的作家、文人,风流倜傥和博学多才的太多了,但在我看来,偏偏是朴实的梁斌先生十足诠释了文人的形象。不说更大的“文人”概念,只说作家,作家毕竟要有一些人文学科的综合能力和传统文化功底。梁斌先生在书法和绘画领域有很高成就,并且这成就并非来自他的文名、级别或社会地位,就是书法和绘画艺术本身,他水平很高。能书能画的作家,在当代也有不少,但有梁斌先生这样的“单项”和“全能”能力都达到较高水平的,着实不多见。梁斌先生还是一位报人,他有“好几支笔”,写小说和写报道本来是两件事,并不相通,甚至相互扯皮,但他都能做好,也是不易。
近年来我还注意到很多文章提到梁斌先生涉足表演的往事。那个时代,也是囿于人才稀缺,文学和文艺的区分尺度并不鲜明,为了宣传之需,很多文人不仅要当编剧写剧本,而且还要亲自扮演角色参与演出。梁斌先生的表演当然没有录像留下来,我认为,在一定意义上,他的表演并非是工作所需,而是文人素养的一部分,表演是对文学作品的表现方式,也是再创作,这是才华、天赋,也是千锤百炼得到的经验,不是所有的作家都能登台表演的,而艺术门类有内在的紧密联系,梁斌先生融会贯通了。
记得那一年我做律师不久,驾车到保定办案子,回程路过蠡县,那里是梁斌先生的故乡。我特意从高速公路上下来,想去梁斌先生的梁家庄看看。那是初夏,天气已经有些热了。我没有找到梁家庄,那时汽车和手机都还没有导航的功能设置,停车问了几个人,指的路不一样,又加上有的路在施工,总之是没有去成。当时我的车上还有几个伙伴,我没有告诉他们我的朝圣心态和对少年时代情怀的追忆,我相信如果告诉了他们,他们也许会支持我继续找下去。我想,我一定会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