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姥姥家养了一条灰黑的狼狗。狼狗很通人性,一个人出现在姥姥家门口超过三次,狼狗就不会再冲他怒吼。我们有时开玩笑说,狼狗是姥姥家的熟人认证。
狼狗的房间是院子里一口倒扣的破瓮。早上它从破瓮里钻出来,晚上再钻进去。没人知道它什么时候醒来又什么时候睡去,只要人们醒着,就能看见它在小院里转来转去——在铁链允许的范围内。
我小时候喜欢直勾勾地盯着狼狗看,试图和狼狗心灵沟通。我看着狼狗的眼睛,不知道怎样才能获得它想传达的讯息。我看着拴在它脖子上的铁链,在心里问它,你脖子疼吗?我屏息凝神了很久,都没有听见从耳边传来的声音。我难过地想,也许自己并不是一个能够和动物交流的天才。
狼狗每天都被拴在院子里,我和表妹很可怜它。我们经常有意地将吃完的排骨多留几口肉,然后迫不及待地给狼狗送去。喂完它,我们会去小院的另一边和泥巴。在和好的泥巴上撒些掰碎的树叶,就可以把大人们请出来吃泥巴蛋糕,看着大人们无奈又有点发窘的样子,我们乐得上蹿下跳。
后来狼狗犯了大错,成了我和表妹的头号敌人。妈妈给我买了三只小黄鸡,养着养着有两只小鸡离奇失踪了,剩下那一只却越喂越大。直到我妈妈对它过快的生长速度感到担忧,这才提出,要把它放到姥姥家养。我和表妹趁机商议出了一个惊天计划。我们偶然在姥姥家院子里的砖头下发现了很多蚯蚓,于是决定掘地三尺,把这些蚯蚓挖出来给小鸡吃,等它长大,我们就有免费的鸡蛋吃了。既有宠物又有免费的鸡蛋,这简直是一个天才计划。从此,只要我和表妹凑在一起,我们就把院子里的砖块都翻开,找出里面的蚯蚓,喂给小鸡吃。院子里的蚯蚓越翻越少,我们还开疆拓土,去屋子旁边的小树林里继续我们的事业。
“宏图大业”停止在狼狗把小鸡咬死那一瞬间。我看见小鸡被大狼狗开膛破肚,吓得哇哇大哭。狼狗罪不可恕——即便后来妈妈告诉我,那只小鸡根本不会下蛋,因为它是公的。此后的日子里,我见了狼狗就要骂它。看着它无辜的湿漉漉的眼睛,我痛心疾首,感叹“孺‘狗’不可教”。
可不知什么时候,我的仇恨竟被抛在了脑后。回到姥姥家,见到狼狗,我还是会和它打招呼:“你好啊,大狗狗!”这个时候,狼狗总是转来转去、摇着尾巴,沉默地表示它的喜悦。
可持续了这么多年的生活程式也会发生变化。狼狗开始变得不太对劲儿,总是发出一些低声的呜咽,还老是用它的前爪刨土。它不再转来转去,也不太喜欢从自己的房子里出来,总是趴在小房子的门口,侧着头,看起来很委屈。再后来,它的肚子垂下来一块肉,很丑很吓人的一块肉。姥姥一直找医生给它看,但是医生也没有办法,说它老了,病很难治好了。那段时间,姥姥姥爷、爸爸妈妈、小姨小姨夫以及我和表妹,总是在小院里三三两两地围一圈看着它。没有人说话,连我和表妹也没有。
没有什么奇迹发生,狼狗死了。姥姥把它葬在了屋后,我们没人去看它,但是它住的小瓮和曾经束缚它多时的铁链子,都在原地一直放着。它转来转去留下的圈,它病痛时用前爪刨出来的坑,它趴着留下来的痕迹,还是像之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狼狗再也不会出现了。我这才发现,原来狼狗比我想象的还要重要,有狼狗在,我就能想起我的小鸡,想起那些翻蚯蚓、和泥巴,相信是只鸡就能下蛋的日子;没有狼狗,那些记忆四处飘散,没有头绪。
我突然有点明白,原来死亡就是再也不见,原来再也不见这么可怕。原来我习惯的生活并非永恒,它也会被打破,突然又永远。我转而痛恨死亡,一如多年前我痛恨狼狗。我想对着死亡痛斥它的罪过,可死亡不像狼狗,我的痛恨无从寄托。我无比愤怒,但愤怒的铁拳最终击中虚空。
我开始恐惧死亡。它摧毁一切习惯和秩序,砍断一个又一个记忆的头绪,在人们的心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永远填不满的坑洞,带来一片永久的哀伤。恐惧死亡甚至使我畏惧当下,我前所未有地害怕失去,一想到将来家人朋友都有可能被死亡夺走,我就害怕到抓耳挠腮,哭都哭不出来。
生活没有顾及我的恐惧,它还在以“天”为步伐稳定行走。狼狗死后不久,姥姥又养了一只黄狗。姥姥没有让黄狗住小破瓮,她在院子的另一角给黄狗搭了个房间。我们慢慢又和黄狗熟悉起来,直到它成为我们生活程式的一部分。只是黄狗不会认证熟人,我也不会再试图和黄狗心灵沟通,我与表妹也不会再做泥巴蛋糕,或者相信是只鸡就能下蛋。生活就在这些相似又不相似中,缓缓向前。
有天下雨,我走出屋子乘凉,不知不觉蹲在地上看着黄狗湿漉漉的眼睛。曾经沉默、四散的往事突然像柳絮一样漫天飞舞,随便抓住一片展开,那些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瞬间涌现。
“姐,快去吃排骨,今天咱姥炖的排骨可香了!”表妹跑过来用腿蹭蹭我的胳膊。我站起身,抖了抖发麻的腿,跟着表妹进屋。排骨的香气飘满整个屋子,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一瞬间本身就是永远,我在心里悄悄说。我仿佛看见狼狗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作者系山东大学(威海)文化传播学院 2020级中国语言文学类专业学生
编辑手记:
人间四月芳菲始,又是一年清明时。道不尽的哀思,诉不完的离愁,迎着春光,我们举杯问候,任心绪满怀,思念成疾。
清明节注定是忧伤的,每年这个时候,邮箱总会被大量追思亲人的投稿塞满。一篇篇翻阅,就在情绪即将被席卷而来的哀伤吞没之时,董鑫淼的《狼狗》就这样跃入眼帘。
这是一篇没有过多渲染,情感抒发几近克制,却朴实真挚的文字。足以证明,语言的表达,无需华丽的词藻、高超的技巧,一瞬间的真情流露永远最能打动人。
在作者笔下,狼狗曾是她孩童时期最亲密的玩伴,而狼狗的意外离去,便成了年幼的作者对于死亡最初也最直观的启蒙。面对死亡,文中的“我”游离在童年和当下之间,从开始的懵懂、悲伤到痛恨、愤怒,转而是恐惧,直至最终发出了人生无常的无声感慨。这一连串的情绪变化,不正是我们每个人从初遇死亡时的仓皇无措,到久经世事后强装镇定的模样么?
“原来死亡就是再也不见,原来再也不见这么可怕。”简单、直白的一句话,却仿佛利刃般刺入内心。想必,这是所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都能产生的情感共鸣。
死亡是每个人的必修课。就像作者在谈起这篇文章时自己理解的,“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对于生命、无常都会有不同的感悟”。作者借“狼狗”这一贯穿全文的意象,看似实写,细读之下又觉得别有深意。逝去的也许会被其他东西所取代,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那些留下的伤痕,终究是永远也无法抹去的。
没有奇迹,没有时光倒流,没有重启,人生终是一趟不可逆的旅程,唯有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