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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2月03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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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人(图)
董恒波 题图 张宇尘

  题目中的这个“影”不是电影,是皮影。

  皮影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的汉朝,在辽西从宋代就有唱皮影的记载了。皮影里的“皮”不是牛皮狗皮,更不是树皮豆腐皮,是驴皮。驴,是一种非常普通的牲畜,辽西的驴特别多,在全省全国也堪称闻名,这一点肯定不会有一点错。驴,就是有时候脾气倔一点儿,老百姓说谁有“驴脾气”,就是这个意思。驴除了有时耍点儿脾气外,哪儿都好,它干活没说的,如果让辽西的老百姓在这些大牲畜中评个“劳模”,非驴莫属。驴多,驴皮就多,驴皮多,皮影也就多了起来,我这样推理不知是不是有道理。

  让我对皮影有一个比较深刻的了解的,是我的一个农村同学。

  同学的二叔是个唱皮影的老人,一个视皮影为生命的人。我大约二十多年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有七十岁上下了,身体挺好,腰不驼、眼不花,没等说话先笑,一笑就露出了前面两颗金牙。老人家话多,尤其是喝了点儿酒,简直就更刹不住车了。他上下嘴唇一张一合“金”光闪闪,说起话来,竟合辙押韵,妙语连珠,像戏文里的唱词一般。他说自己虽七十刚挂零,可还是个老顽童。我说了句,大爷您真幽默和风趣。他就又拍着我的肩膀哼哼呀呀地说,城里来的小爷们儿,说话办事有精神儿,你不用管我叫大爷,我的外号叫“过门儿”。说完,嘴里又哼哼着“哩哏儿哩哏儿来那个,哩哏儿哩哏儿愣……”

  当时我琢磨了好长时间,也没弄懂他的外号到底是“快门儿”,还是“过门儿”。“过门儿”不是农村娶媳妇到婆家去吗?可能是老人家看出我有点不大明白了,就主动解释说:“这个‘过门儿’是唱影,包括唱戏时连接上下段的曲子,我无论下田耙地,还是上山栽梨,都是嘴不离曲,曲不离唇,唱惯了过门儿,我也就成了‘过门儿’”。他说他赶车的时候,从不像别人那样吆喝牲口,而是哼哼一两句皮影的过门儿,那牲口就知道往左还是往右,快走还是慢走。

  我的同学和他二叔“过门儿”一家人对我都特别热情,杀鸡做饭,晚上睡觉,把留着娶媳妇的新被子,从老柜里翻出来给我盖。我说咱这农村空气好、环境好,吃穿都不错,就是缺少点文化生活。“过门儿”就撂下酒盅,从那两颗大金牙里蹦出来几句嗑:“你要说文化,我家是不多,没有一场院,也有一驴车!”说着,就从屋角的一口大躺柜里,拿出一摞摞的影卷让我看,我看到老人家拿影卷的时候,先把手在衣襟上蹭了蹭,像捧着一件件稀世的珍宝。那影卷就是皮影戏的剧本,有《岳飞传》《白蛇传》《封神榜》《三打白骨精》等,不知是传了几代人了,纸张早已发黄,有一股淡淡的霉味。

  第二天的晚上,我在村里的小戏台,看了一场由“过门儿”和几个农村老艺人唱的皮影戏。他们只有三四个人,每个人真是嘴里唱着,手里摆动着影人,脚下也是又锣又鼓,忙得不亦乐乎,却也有条不紊。那时候,电视已经走进了一些农村的家庭了,虽是寒冷的冬天,但晚上来看影的人还是很多。“过门儿”在台上精神头十足,他手里拉的是一种叫作“四弦”的乐器,自己唱、自己伴奏。皮影的唱腔很有特色,尤其是那拖腔最让人回味,忽而如大江直下,一泻千里,畅快淋漓,忽而如黄河九曲,跌宕坎坷,韵如佳酿。那天晚上,演着演着,天上就下起了雪,那个雪下得大呀,台上台下的人们身上都变得一片银白,人们却谁也不动,只是用心在看在听在品。那时,我是真真感受到了什么才是艺术的魅力。

  我说的这个故事,如果再这样叙述下去,莫说不是佳酿,清汤寡水不如。让我感动的是后来,后来的事情我是听说的,却听得我惊心动魄。

  那次见了“过门儿”几年后,他因年高得了一场大病,金牙掉了,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瞎了,还有什么比人失去光明更痛苦的呢?老人家每天面布乌云,心锁愁城。任你买来山珍海味,也难给他一丝快乐。当然,家里人很快就发现,唯有皮影,唯有那只琴把上已磨出浅沟的四弦,能让他换一副欢乐的笑脸。“过门儿”每天除吃饭外,就坐在家里的炕沿上,手握着一把四弦整天地唱。因没牙跑风,唱词有的都听不清了,但皮影的“味儿”却如陈年佳酿,越发纯正。他开始努力培养接班人,儿子在县城里教书,他就让老伴儿从村里找几个脑瓜灵的年轻人,给他们传授皮影技艺。他教学生和别人教学截然不同的是,他不收学费,还倒给人家钱,他怕的是皮影这门艺术失传了。

  当然,皮影面临的境地相当危险,电视和网络已在农村普及了,“过门儿”坐在门槛上唱的那口拖腔,已被淹没在流行歌曲的海洋里了,村里好长时间没有人组织演皮影戏了。一想起这些,“过门儿”的脸上就溢出无比的沮丧来。

  “过门儿”后来就死在皮影上,死得不敢说“光荣”,但他死得辉煌。那一阵,他旧病复发身体消瘦,每况愈下,吃药打针也不见效。突然有一天,村主任带着县文化馆的一位老师,兴冲冲地来看他了。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过门儿’的皮影已经被批准列为省里的‘非遗’项目了,现在国家可重视‘非遗’了,上级要批专款来进行保护传承呢!”

  县文化馆的老师,还特意带来了一个牌匾,上面写着表彰“过门儿”的两行字——台前四弦响八方,唱不尽爱我中华文化满腔热血;老腔千古诉衷肠,道不完扎根黄土大地传承精神。

  “过门儿”的老伴儿却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能快点把那个‘飞姨’找来吗?给我家老头儿看看病吧,他都两天不吃饭啦!”

  村主任在一旁看着着急,也不再继续解释那不是“飞姨”,是“非遗”,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意思。他急得搓着双手,问县文化馆的老师说:“你说这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这时,“过门儿”的老伴儿就擦着眼泪说:“村长呀,有好长时间没唱影了,你让他唱台影吧!”

  “中!中!必须的,必须的!”

  可能是回光返照,“过门儿”抱着四弦,走向村里那个破落的小戏台的时候,终于挺起了精神。那天晚上,村主任在戏台上挂了两个二百瓦的电灯泡,并亲自挨家找人来看影。有些小年轻的不愿去,村主任就眼睛一瞪,骂一声:“奶奶的,今晚是你的义务工,谁敢不去把你们家电视给砸喽!”

  “过门儿”抱着四弦走到了戏台上,他对老伴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今儿晚上人咋这么多呢?”眼睛看不见,他心里竟然也知道。几个帮手在影布后面忙乎着,他就开始边拉弦边哼哼呀呀地唱了起来,他的唱腔里分明浸透了幸福和惬意的笑容。

  唱着唱着,台下就有小孩子在喊,“哎,你们看,那‘过门儿’咋不出声了呢?”

  “哎,是呀,他的头咋歪了呢?”

  “看,他的手咋耷拉下来了呢?”

  “过门儿”已经倒在台上了。他走得那样满足,也是那样地光彩。

  “过门儿”是辽西凌源人,享年八十有六。一生酷爱皮影艺术,虽未曾加入过民间艺术家协会,或入选相关名人辞典,却被方圆百里父老乡亲,视为德高艺精的“影人”。他的真名实姓,因有同学所嘱,恕我在此不作记录。

  但是你应该记住:无论电视、电影怎样在民间普及,或许还会有像电脑一样更有趣的东西,这些新玩意儿会对人们产生强大的吸引力,但皮影不会在辽西绝根的,不会的,永远不会。你信不信?你没有理由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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