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北京,有用钟声撞开新年之门的悠久历史。
悬挂在中轴线上钟鼓楼的铜钟,重63吨,是大明永乐年间制造的。上世纪90年代初,古老的钟声又回到首都:每年元旦、春节,节日的仪式感就是吉祥欢乐的钟声。
不管是在西山的戒台寺、潭柘寺、八大处,还是在城内的钟鼓楼,每到辞旧迎新的节点,都有热情奔放的年轻人不畏寒冷,要在新年亲自撞撞自己的幸运钟,并在撞钟的同时默念自己的新年心愿。在电视新闻里看见站在钟鼓楼或高山顶上喜笑颜开、呵气撞钟的青年,我看在眼里,心中喜悦。一贯懒散的我,年轻时也没跑到深山老林去撞钟;只有一年的元旦,在自家院子里聆听钟鼓楼传来的钟声,至今难忘。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一家人在屋子里吃完饺子,等待电视晚会倒计时,我披衣出门,但见明月高悬,在月光下侧耳谛听,听见了从钟鼓楼方向传来的新年钟声。若不是亲耳谛听,我不会知道,钟声的传播像潮汐,每一声钟响,都似波浪涌动在天空,由远到近、以弯曲的姿态推进,再漫过人身,是此起彼伏的声波。故都的元旦,是以古老的仪式,在汹涌澎湃的涌浪中开启的。
钟声退去,天空还有节日的灯火照亮,我回到屋子,静坐书房,开始自己一年的回顾和展望。
1983年,《羊城晚报》副刊推出“元旦版”,邀请孙犁撰稿。随笔《谈师》,是孙犁新年发表的第一篇作品。《谈师》开头就说:“新年又到了。每到年关,我总是用两天时间,闭门思过:这一年的言行,有哪些主要错误?它的根源何在?影响如何?”这篇随笔透露的消息是,孙犁一生都在走自省修身、内在超越之路。平时,他以著名的“书衣文录”写随感,不少就是自省自责的当日记录;到了辞旧迎新的岁末,他还要来一场为时两天的闭门思过,主要检讨自己一年的过失。君子慎独,不欺暗室。《谈师》发表时,孙犁整整70岁。活到老,学到老,“吾日三省吾身”到老,改过自新到老。所以,我在一次座谈会上说,大家都看到了晚年孙犁的巨大成就,因为孙犁一生都在学习、修身,一生都在成长。
受前辈影响,我也选择岁末闭门思过,在日记最后一页列出一二三四,回放自己一年的工作和生活,但主要是肯定成绩,不愿再想细小的过错;过错已有过一次不愉快,我不愿再揭伤疤,重复不愉快。因为年轻,过错能自愈,不会再犯。这个时间段,上级机关也要求我们述职、写总结——对公的一面,我会认真总结,亲自书写,按时上交。作为公务员队伍中的一员,年终总结只涉及一年的工作,是365天的一个看得见的层面。另外,还有一个“我”,深层的“我”,就要深挖深思。
岁末静思,是回答时间提出的问题,正像希腊哲学家说的:“人不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时间流逝,一年时间只剩一条兔子的尾巴,年初制定的一些未完成的计划,诸多未实现的心愿和期望,只能待来年了。我不会忘记一位领导在述职时说的“坚持专业主义精神”,我第一责问自己的,就是在过去的一年,“专业”是否有进步?年轻时,我们不慌不忙,总以为来日方长,谁没有在年初时制定一大堆宏伟的计划啊?比如我,有几年的年初就发誓要把英语学好,还打算翻译契诃夫的作品,但到年末还是个“烂尾工程”;也曾应报刊之约写过“新年试笔”一类的文字,其目的和撞钟差不多,希望新年文运顺畅,写出自己满意的文章。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三千多年前,我们部落族的祖先把这几个字刻在澡盆上,把沐浴当作改过自新的行为。这是东方文明在生活中的体现,是中国文化最早对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关注。以此类推,辞旧,犹如洗净过去的污垢;迎新,犹如刚刚沐浴,焕然一新,又是一个新我。在经验的时间里,人和事物,依靠人的主观能动性是能改变的。不管过去的一年有多么艰难,生活中有多少不顺心的事,但它还是过去了;我们还有一个新年在等待,还有许多可能性。新年,是个盼头。
题图摄影:刘明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