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先生作为20世纪杰出的书画家和学者，其作品、学养、轶事为世人所乐道，尤其近年他一些挥毫或演讲的视频传播愈广，引起世人的关注讨论。其中有些内容是他谈诗、写诗，因与常人见识不同，机智而富有别趣，更引人瞩目。

　　历代诗论，除了得其确、得其要的正论，也有很多得其迂、得其滞的错论，而凡是以别趣独胜的，或得其神，或得其理，各有不同。启功先生作为古典文学的专家，有很多得其雅正的精辟见解，而一些诗论别趣盎然、出人意表，虽未必全然正确，却与正解妙合神会，庶几可以用得其“俏”来概括吧。这里略举两例。

　　一是他早年书写王之涣《凉州词》的视频。“启功书友会”微信平台在发布视频的同时附上一段说明：“启功先生认为王之涣这首诗的第一句是错的。如果是‘黄河远上白云间’，有河就有水，有水就有草木，人们就不用再‘怨杨柳’了，春风也就‘度’过‘玉门关’了。所以第一句应是‘黄沙直上白云间’。末一句是‘春光’而不是‘春风’。”这段说明与张志和先生纪念启功先生百年诞辰的文章《能与古贤齐品目·不将世故系情怀》所记基本一致。文中记录启功先生曾指出《唐诗三百首》中两首有错字，《凉州词》是从内容角度分析，另一首沈佺期《独不见》则是从格律角度分析。关注诗句的异文，是他精于文献学和诗学的必然反映。

　　《凉州词》的异文自古至今争讼不断，我曾阅读大量资料，感叹言人人殊，某些见解让人不免喷饭。我也写有《例谈对诗词欣赏中“套板反应”的辩驳》和《凉州词的格律》论析之。就该诗的文本而言，杨琳先生的《“黄河远上”与“黄沙直上”的是非》考定其真容应为“一片孤城万仞山，黄沙直上白云间。羌笛何须怨杨柳，春光不度玉门关”。启功先生的依据，正如他在1987年书写的条幅上注明的“以郭茂倩《乐府诗集》本为长”，他虽然没有像杨先生那样梳理过历代不同版本，但他直觉式的，也是经验式的判断，倾向于《乐府诗集》，与真相极其接近。有意思的正是他讲的这段理由。

　　我们知道，该诗的所谓“怨杨柳”，指的是笛曲《折杨柳》，否则就与“羌笛”无关。有些学者却一味强调笛曲，全然否定真实的“杨柳”意象。而启功先生偏偏没提《折杨柳》，只谈到真实的杨柳，因为杨柳和黄河之间有一个“水”的联系。有人曾指摘启功先生失于偏颇，但以启功先生的学养，能不知道这里牵涉到笛曲吗？

　　此外，“春风”其实本来也可以做“春光”的代名词，以前支持“春光”的学者，其实没有给出特别有力的佐证。启功先生却用真实的杨柳之景，解释了“春光”的问题，因为杨柳在则春光在，而杨柳的生长却未必需要风吹，这就巧妙分清了二者的区别。这就是他化繁为简、乱中提要的手段，也是我说的“俏”之所在。他的这种简短的诗论是机锋式的，不是严密的论析，虽然不完全“科学”，却能自圆其说，直引人接近正解。古人的很多诗论也简短，却模糊不清，不像启功先生这样切中肯綮，直中要害。

　　另一更有趣的视频是他讲王维《相思》时读作“劝君休采撷，此物最相思”，并解释说“后来一般本子都印成‘劝君多采撷’。那是劝你少采撷，因为它相思，你把这个拿走了，它还想着那个，你要说‘劝君多采撷’，你专门拆散两个人，专门拆散两个豆儿，真是很残忍的，‘劝君休采撷’就合情合理”。引得听众笑声掌声不断。

　　“启功书友会”平台的题目是《启功先生改古诗》，不确，因为该诗异文古已有之，他不是改，而是判断和选择。“合情合理”四字正说明他诗论“俏”的基础乃在于平实。

　　至今似仍未见到对此诗异文可称定案的论著，但世人一般都站在人的角度，以相思之豆作为相思之情的象征，多采撷就意味着多相思。但原句明明说此“物”相思，即便是借来表达相思，也应该是“采之欲遗谁”，送给别人以寄托自己的相思，而不是劝对方采走，留作以后单相思之用。

　　通常的理解比较直率，但与原句不太相合。启功先生的解读与常识相反，却切合原旨，且更为深曲，因为物本相思，所以休因采撷以破坏之，而如此爱护，又是因为人对这种相思的珍视和同情。体物之细微，令人赞叹。而听众之所以鼓掌发笑，不正是因为启功先生寥寥数语，说得那么简要轻松，说得那么“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