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儿子一家三口来看望老人。闲谈中,儿子劝我安心休息,退了就是退了,不应再为他人忙活。我回答说:“多年习惯慢慢改吧,有些事心上没完结,一时半会儿还得有个改变过程。”言外之意,就是虽多次说过放下,实际内心并不彻底情愿,还是想为老家堂哥桂俊一家的生活保驾护航,告诉儿子顺其自然为好。临走,儿子又嘱咐:“老了就是老了,别再无事找忙,尤其是对老家的人,过去帮过不少,现在生活都好了,人家未必需要您。”老伴儿也在一旁劝我说:“孩子说得有道理,不要再为他人乱操心,安下心来颐养天年才是正理。”
我口头上答应没问题,实际行动却并未收敛,退休时间不长,便给藁城桂俊哥家的三闺女小三儿打了电话,问她现在生活如何?她说,还是大女儿青青考上天津大学那年和叔叔见的面,在叔叔家住的那几天,一辈子也忘不了,青青也是整天念叨小姥爷待人实诚。“一晃这都十多年了,过上了想过的日子。青青还在石家庄上班,她的闺女由我照看,马上就要上小学了,我得回县城给二闺女看孩子,眼下可成了大缺宝,反正在哪也是看孩子。请叔叔放心吧。”
我问:“你妹妹端子呢,她现在过得咋样,有她电话吗?”
“端子病了。”小三儿语调低沉下来,“我没她电话,青青有。她俩联系多,看病都是青青帮着跑医院。”
放下电话我没停留,当即给青青打去电话,和她加了微信,得知了端子的具体情况。在我印象里,端子在她姊妹中最小,我当兵走时她才十几岁,后来我探家时听说她没考上大学,当时还特意跑去她家劝说桂俊哥,最好让孩子再补习一年,我出学费。堂哥说:“她大姐难产刚去世,俩孩子一个三岁,一个才俩月大,正琢磨让她二姐嫁过去,要不,俩孩儿咋办啊。”说着,低头表示无可奈何,“你也看见了,你嫂这场大病要不是你接济,根本活不下来,现在还没好利索,家里的承包地……”说着,不再看我。我没再多劝说,走后心里很不舒服。
多年来,之所以对端子十分牵挂,主要是这孩子懂事,学习刻苦又安生,考试成绩一直靠前。如果她学习成绩一般般,我也没多少想法,可她考的分数比天津入学分数线高出来不少,在天津早上大学了,根本不用补习,即便是河北省的分数线很高,她也只差了几分,不补习一年太可惜。
小三儿来天津送青青上大学那年,我还特意问过端子生活怎样?她说:“端子嫁去了南尚庄,已和城里连成片了,常回娘家看望老人,日子挺好。穷虽穷,关键是女婿待她亲,日子上没烦心事。女婿也种地,冬天开拖拉机,家里有额外进项。您放心吧,不用牵挂俺们,过得都挺好。”虽然我听了心里隐隐作痛,但毕竟过的是安生日子,之后也就放心了。
时隔多年,退休下来有时间了,便过问不放心的事,从小三儿那得知青青电话后,我马上打电话问青青:“近来你小姨身体如何?”
青青回说很不好,前年小姨夫开拖拉机摔断了腿,好了之后干活儿不顶戗了。表妹没嫁远,有事回来顾家不少。小姨得的是肝癌,查出来半年多了,越来越……停下的话里像是极其为难。
我一听,头皮发麻:“病得这么厉害,没抓紧看吗?”
青青欲言又止:“都,都在……”话里话外道出了没钱治病的无奈。
我说:“有她电话号码吗,发给我。”青青发来之后说,她小姨去石家庄看病都是住她那里,透露出没有更大力量帮忙。
之后,我很快把电话打了过去。端子听到是我问话,好长时间没吭声,估计是哽咽得说不下去,有气无力地说:“叔叔,您在哪?”显然是对这几十年没来往的叔叔来电话感到意外。
我说:“叔叔退休在家了,不再去单位上班,有时间想去看看你们。”
端子急忙推脱说:“叔叔,退休下来好好歇歇吧,我还在南尚庄,小蕊她爹断了一条腿,家里脏得没处下脚……”有气无力地不愿意让去。
我说:“没事的,你婶儿俺们好多年没去村里了,想到那边转转看看,正好这阵子天也凉快下来,我们快去快回。”
放下电话,我就和老伴儿商量怎么行动。老伴儿说:“非要找事,我只好依你。只是老家的哥哥身体也不强,多年照顾虽没停过,但要回老家把端子接来天津治病,最好是谁也别告诉了。”
我说:“我也这么想,谁知道了都不理解咱的做法,还是蔫无声地去吧,快去快回,少给大家添麻烦。”说完,把天津这边腾出一间屋来,准备齐全了日常用品。第二天上午开车上路,中午赶到南尚庄村,下午就把端子接来了天津。这意外之举对谁来说都让人来不及思考,端子开始说不去,后来就是低头流泪,显然没有半点儿思想准备,我们的行动太突然,确有些让人难以理解。
离家之前上高中时,我总是从端子家门口路过,在我印象里,她还是那个见面连叔叔都不敢叫的小学生,每次见面只甜甜一笑,便低头腼腆走开。而今来到她家,见到的已是头发花白、面如土色、四肢无力的老太婆了,刚刚五十岁出头,看上去又瘦又老,甚至对叔叔让她去天津治病感到惊惧。
端子的爱人和孩子都没跟来,家里还有几亩地需要有人收拾。外孙子要上学,闺女在城里上班抽不开身,不可能扔下家里过来伺候病人。好在我们老两口身体都还硬朗,儿子家距离我们也就十多分钟路程,他的生意发展顺利,生活上一直不用老人关照。我们把端子接来家里,联系上早就认识的肝病专家,第三天就住上院了。
这一番神操作,连我自己也没想到进展得如此顺利,甚至让端子晕头转向,一切都还没反应过来时,人已住在医院的外科病房了。经过一系列细致检查,发现肝上有个核桃大的肿瘤,并没有扩散疑点,可以手术摘除,只是端子是农村户口,医疗保险数额很小,几乎接近于完全自费。我在出发前就和老伴儿商量好了,出多少钱也要帮她,治病保命最要紧。
对于一个没有任何资金来源的农民来说,治疗如此大病,费用是不敢奢望的天文数字。儿子并不知道我们的行动,他家三口周日来看望我们,见家里腾出一间屋子住人,才得知爸妈在轮流跑医院伺候病人,而且还出了住院费。儿子首先感到震惊,因为爸妈过去也管过不少老家的事,包括爸爸的舅舅和妈妈的舅舅,生活上都曾给予过大力资助。他也知道我们顾老不顾小,意思是说,凡是老一辈人的困难,爸妈都会鼎力相助,而小一辈人的困难就帮得少了,总是讲,儿孙自有儿孙福,年轻人克服困难的路还很长,不能培养后代人不劳而获的思想。但这次明显例外,既是族人的晚辈,又是多年没来往的老家人,儿子显然对父母的超常之举不理解,但又知道老爸的脾气秉性,说多了适得其反,没敢说出不掏钱的话,只是说:“无事忙给自己找事干,我们可搭不上手。”
我说:“暂时用不着你们掺和,需要搭把手时再说,谁让你是我儿子呢。”实际上,儿子也清楚,我的权威有目共睹,当爹的不说是不说,说了儿子就得执行。
端子住院并没过多麻烦我们,只是她一人默默落泪,不知如何是好。这么大笔的治病费用,连想都没敢想过,突然受到如此相助,做梦都是诚惶诚恐,一再对我说:“这咋行啊,叔叔。我可什么也没给您做过,没钱还账,我……”难过得说不下去。
我说:“治病最要紧,别的事不要分心。你越放松,病情好转得越快。要安下心来,好好配合大夫的治疗。”
隔天,医院进行了全面查体,结果出来后,专门组织了专家会诊,一致认为手术越早越好。一周后就上了手术台,手术极为成功,住了半个多月就出院了,身体恢复得也很理想。这期间,端子的女儿不但电话不断,而且反复说要来天津看望,全被我婉言拒绝了。我说:“你来了又多一人吃住、跑医院,不如我们各自做好手头事。现在,我们老两口伺候她没问题,不必牵挂,回头很快就能把人给你送回去。愿意来天津看看,等这事过了,随时都可以过来。”
嘴上这么说,可我心里也明白,花钱是个问题,更大的问题是人命关天。如果病人的病治好了,皆大欢喜,都会心安理得,如果手术出了问题,也没法向她的家人和亲朋好友交代,这确实承担着巨大风险。退一步说,她在村里就是等死,那里的条件不言而喻,我们老两口想好了,能把她的病治好,就是为自己、为社会、为家人尽了一份责任。因此,为了减少支出和不必要的麻烦,以最快、最果断的行动,下决心让端子早来早治早回去,并没让她的家人过来,这样都减轻了负担,我们也不用两头忙活。
端子出院后,在天津休息了不到半个月,我们为她备齐了大夫嘱咐让吃的药,包括怎样注意饮食,怎样恢复体力,还带上不少有关康养方面的书籍和资料,才把她送回老家。路上,端子和来时的情绪大不同,有说有笑地对今后生活充满了信心,还说要给我们送来土特产,在家里养上鸡鸭羊兔增加收入。
端子看病花去了我们不少积蓄,老天爷还真是有眼,放过了我们一马,花了钱很快把病治了。如果此事出现意外,病人没好利索拖下来,后头没完没了的开销,我们想起来也是后怕。
端子回去之后没出现不良反应,身体一直在慢慢恢复,她自己也注意了饮食和锻炼,家庭生活发生了大变化。秋收过后,端子家传来好消息,说村里要拆迁改造,一户宅院给六十万元、二百多平方米住房,月余后就要拆完,她家已经得到了部分拆迁款,来电话说要把住院费给叔叔送来。
我说:“坚决不能送,你爱人腿不好,今后你保养身体开销不小,再就是安排新家要装修,买家具、添用品,后面杂事还很多,就不要分心管叔叔了,叔叔有这个能力,为你们花钱心里愿意,不要再过多分心这些事了。另外,在拆迁搬家的过程中,尽量让孩子们多干,自己不要累着了。”
端子把家里所有的东西搬去了闺女家,拆迁完毕之后,两年后才能搬进新楼房,他们便住进了闺女家。这期间,青青来过几次电话,小三儿也来过几次电话,都对这件事千恩万谢,感动得在电话里多次哽咽,说长辈办的事是救命之恩,整个家族都知道了,无不佩服叔叔的高尚品行。
端子走后时间不长,我们老两口恢复了正常生活,我心里也踏实下来。周末儿子歇班,过来看望我们,提起爸爸为什么这么情愿去办这样的事时,我静心给他讲述了一段家里的往事:
我母亲一共姊妹十个,她排行老七,长得瘦小、单薄,家里吃不上,外头没亲戚,小村里根本没有生活出路。桂俊父亲,也就是我远房当家子大伯肖文林,在做买卖的集上认识了我姥爷。母亲十七岁那年,文林大伯到家里做客见到了她,便主动为她说媒,让我母亲嫁来了藁城城里,这是改变我家命运的头一件大事,让我母亲走上了人生的另一条道路。母亲嫁来城里后,上了两年小学,认了一些字。父亲原来教书,出去学了医,新中国成立后回到县医院当医生,家里日子一直过得顺当。所以说,文林大伯对我家有恩,是我家今天幸福之路的开路人,这是一层要说的。
此事说碰巧也好,说心肠好也罢,完全是男女两家受益,世上媒人都行善,不足为奇。可第二件事就不同了,影响我家生活走向的第二件大事是:1937年,日本鬼子打进藁城城里之前,父亲说了一句“不当亡国奴”,便提早逃离了本地。此后,我奶奶去世,我爷爷疯了,我大伯出门借粮突然失踪,我姑姑跑到西安教书,家里彻底乱了套。我母亲在无奈中苦等了五年,文林大伯找到家里说:“侄媳呀,你去找我侄子吧,再等下去不是长远。你看,他给家里来信都明说了,你要是等不及改嫁他不反对。这不是明白告诉你,等他无望了吗?你嫁到这来我是媒人,你过得家不家、人不人的,我也不好向你父母交代。眼看日子过不下去,横竖是个没活路,找他去吧,兴许找到了还会有出头之日。我这有他的详细地址。”说着,他掏出一个旧信皮儿,嘱咐说,“找到他了想办法住在一起,不就过上日子了吗?甭管外头多苦多难,只要两口子在一起就行。”自此,他一再苦劝我母亲:“家里的事你放心,我尽量多管,你就不用再操心了。”我母亲为难地看着信皮儿,泪如雨下,低下头抬不起来。她不光是担心一人带孩子出门有难处,更发愁一家人连饭都吃不上,往哪去筹路费啊,根本就没有出行的盘缠。文林大伯想到了这一点,似乎早就做了准备,直接把五十块现大洋放在桌上,让她作为出行的盘缠。五十块现大洋啊,这在当时谁的家里都是天文数字,文林大伯毫不犹豫,安慰我母亲尽快走。我母亲当即跪下了,哭着说:“这钱我不能要,我没理由收啊,一辈子也还不起……我……”她跪地不起,拒收这钱,“你已经让我来城里了,我不后悔,这次又要救我,叫我怎么回报你呢?”这是母亲终生难忘的大事,待全国解放了好几年,她带着四个孩子与父亲从四川回到藁城老家,那时文林大伯已经去世了。她安顿好家里之后,带领全家人到坟上祭拜,跪地长时间泣不成声。之后多年里,母亲总向我唠叨这件事,母亲的心事自小就印记在我心里,她说她一辈子欠着桂俊家的人情,不知怎么去报恩。
后来,母亲跟我来天津住时,还在反复念叨此事:“欠人家桂俊家的两份人情,一辈子都没还,住在你这给你看孩子,我这一辈子的人情是还不了了,你续上这件心事吧,咱家就你最出息,有了好日子可不能光顾自己。我还不上债,你要是有机会就替我补补,娘死了也心甘了。”我说:“娘,您放心,我现在上班忙,顾不上管老家的事,以后有机会想办法续上就是了。”直到母亲去世多年后,我也一直没放下这桩心事。
儿子说:“难怪这些年回老家,您总是去看望桂俊大伯,还留下不少钱给他,打心眼儿里和我大伯家走得近,原来事出有因。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端子是我文林爷爷的孙辈,咱家不至于吧。”
我说:“我和你桂俊大伯家的关系并不远,他和我伙着一个老爷爷,两家来往得虽然不多,但印象最深的是,你奶奶来天津带你的时候,反复说,他家是咱家的救命恩人,日本人打来的第五年,她去四川找你爷爷,要不是他家帮助,一家子能有今天吗?没有她,能有咱们吗?都是一个家族,不应该说见外话,不都是谁有了难处帮谁吗?这事能帮就帮,不能帮就算,你奶奶没别的想法,就是愿意让咱们也要像你文林爷爷那样活着做人……”
儿子说:“咱没和端子有任何来往,看病花钱可真不少。”
我说:“你文林爷爷和你奶奶,原先有过过往吗?你奶奶给过他家什么好处,他怎么就拿出那么多现大洋呢?帮人所需时,更多去考虑自己就很难做成,得少考虑自己才对。”
儿子说:“也有道理。”
我接着说:“家人都应该有这样的想法,谁有了难处都要鼎力相助,咱有了难处,他能全力帮咱;他有了难处,咱怎么就不可以全力帮他呢?因为端子她爷爷是你奶奶的红娘,没有他的无私帮助,就没有咱家的今天,难道这不是帮她的一个理由吗?但是,这并不是我要让你理解并且坚持要做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让你也要有传承思想,续下你文林爷爷帮人的好品德……”
儿子说:“这都是过去好多年的帮助了,帮人还能续下去呀?”
我反问:“你说呢,延续感恩的品行,还有时限吗?”
儿问:“就这一条理由?”
我答:“就这一条理由。”
儿子犹豫了片刻,答应也加入到助人心安的队伍里……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