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刘心武关于当代文人群像的一次集中书写。书分“鸡鸣风雨”“智趣人生”“世间温情”“遮蔽与超越”“艺苑百态”五个部分,多为文学界与学术界的前辈名家印象记,是宏大叙述中的个人叙事,基于日常,有些琐碎,但有不绝的暖意缓缓传来。
源于细节的感恩与敬意
一篇文章即一封表达感激与敬意的信件,跨越时空寄给当年与他谋过面、指点过迷津的前辈名家与同辈师友。也许收信人并不在意,甚至已然遗忘,可是信中提及的许多情境注定是刘心武终生难忘的。
邵燕祥迎面一声带着浓浓京腔的“心武”,被他牢记心中几十年;游玩路上汽车抛锚,在刘心武心中颇为不快的时候,陆文夫从容下车走向路边的粥摊,要了一碗清粥,坐在木桌旁的长条凳上,两只脚踩于泥泞中,旁若无人地喝起粥来,这份风度让他牢记至今;严文井私下里给予文学晚辈默默的关心,以及在年轻人聚会的场合里与他们打成一片,其天真、幽默、潇洒、风趣,实在是许多老权威、老领导、老头子所没有的。
感恩,源于心灵被他人的光芒照耀过。或行文上的指点,或为人上的示范,或气度上的似有若无的存在,都是或强或弱的一束光,给刘心武深刻的触动、深沉的引领。这少不了刘心武对细节的把握与捕捉,与其说这是作为小说家的作者固有之本领,倒不如说是刘心武的待人以诚。真诚之人往往以一颗热情的、蓬勃的心去观察、去体味、去感应,唯有如此,回忆录才会布满温热的细节。
因文学结缘,因文学而在彼此生命中留下痕迹,在倥偬喧嚣的世俗生活中显得尤其可贵。并不是说文学与世俗全无关联,只是因为文学有高于世俗的明亮、纯粹的一面,有明显的精神属性。它是人心灵世界中极重要的组成要素,有或无、多或少是不一样的,甚至可以作为判断人与人之间差异的重要依据。
刘心武表达感恩的同时,亦流露心迹,向他们汇报自己在文学道路上留下的痕迹、发出的声音,且把创作的甘与苦、喜与悲寄寓其中,有不负当年提携、鞭策之意,还有几分请教的意味。遗憾的是,这份请教永无收到回信之可能。表达感恩并不止于感恩,无意中梳理出的个人成长史,其中的点滴颇值得有志于创作的人借鉴。比如作家应该拥有自知之明,先写出自己能写的,而不是一味唱高调,非马上写出具有久远审美价值的经典著作不可。自知之明还在于,前辈作家的突破为年轻作家打开一片天地,后者天然地踩在前者的肩膀上,这是年轻作家必须了然于心的。
勾勒文学的时代氛围
文学史乃文学之历史,作家与作家之间的同声相和、同气连枝抑或彼此相轻、互相攻讦都是其中的一部分。刘心武的文字带着明显的个人立场与视角,这是他笔下的冰心、韦君宜、夏衍、孙犁、茅盾、叶圣陶,不是别人眼中的某某某。然而读者却不难因之而窥探文学的时代氛围,读之望见文学家的音容笑貌,如同走进当时的文学现场。
那个时候,老一辈提携年轻一辈的例子比比皆是。骆宾基推荐张洁的作品到《北京文学》发表,冯至力荐王亚平的《神圣的使命》给《人民文学》,茅盾在鼓励创作长篇小说讨论会上朝刘心武看去的眼神,周汝昌一次次把思路乃至独家材料提供给刘心武,顾行从病床上爬起走好长一段路给困境中的刘心武打一通充满关切的电话……
说发自本心的真话
这本书中,最可贵的也是最值得汲取之处,在于刘心武笔下颇多个人性情的展示与真实观点的表达。敬重文坛名家,并不等于净说好话,而是说发自本心的真话。
讲述冰心给自己的关照后,刘心武继续讲述冰心在彼时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处境。“其实,那时候的冰心已经过八望九,人们对她,就人而言是尊敬有余,就言而论是未必看重。”这颇有些锋芒的观点,令人不得不深思。深思过后,不得不承认这其实是明白人的见解。对巴金的《随想录》,刘心武认为它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写作,我们岂能不尊敬?但是,如果非要把这部大白话的著作说成巅峰大书,则是过于夸张的评价,也辜负了巴老晚年给自己的定位。感激巴老的鼓励,并不意味着认为巴老的所有作品都是文学艺术上的杰作。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随爱人暂住美国的谷文娟来信请求刘心武按期给她寄杂志,因为邮费很贵、经费有限,刘心武并未寄去。写于2002年的《谷文娟:何处在涌泉?》中,刘心武自剖道:“现在扪心自问,怎么就不能由我个人自费给她按期邮寄呢?不承认是舍不得钱,那么,承不承认是舍不得时间和精力?更应该承认的,是心里面已经不那么看重她。”心声自陈至此,已是有些不留情面。并不止于此,他接着写道:“过了河了,她也不是桥了,自己日理万机,国内海外要应付的人际关系丝缕纷乱,对她仅存一份淡淡的忆念,似乎也就仁至义尽了。”这样的话,是无情的自我贬斥,其自责无比强烈。
“公开回忆文字其实并非易事快事;若不能把所经历的人与事严格地还原,会招致误会訾议;但若要令真人真事真实地储留在历史中,则必须克服自我人性中的弱点,又勇于面对人性中的弱点,把那记忆里的痛点照直写出。”这段话其实正是刘心武写作的准绳,也是他期待的从读者那里得到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