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写过关于父亲的《辛笛与天津》一书,其实,我的母亲徐文绮与天津,尤其与南开大学也有渊源。今年是母亲诞辰110周年(1913—2023),逝世20周年,这段日子常常会在梦里见到她,也就促使我写下这篇小文。
妈妈于1913年10月出生在北平,父辈伯仲叔之间感情深厚,和睦地生活在一起。当时她是三房中唯一的女孩,得到长辈们一致宠爱,尤其她二伯森玉(名鸿宝),尽管已有长子伯郊(名文坰),但在妈妈两岁时他仍坚持向三弟鹿君(名鸿宾,妈妈生父)提出,将妈妈过继给他做女儿,视她为掌上明珠。在当时重男轻女的氛围里,她却成长于一个重女轻男的家庭,正是在这样宽松温馨的环境中,养成了妈妈开朗有主见的性格。当时她在北平大学女附中读高中,早已慕名天津的南开大学,想先去读预科,因为没有把握,就瞒着家里悄悄参加了考试。她大伯(名鸿猷)每天总喜欢在吃早饭时翻看当天的天津《大公报》,有一天,他突然指着报上南开大学文科预科录取名单,大声说:“文绮,这里有个和你同名同姓的人考取南开预科了呢!”妈妈听闻跑过去,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兴奋地对大伯说:“这个人就是我呀!” 家里的长辈知道后既高兴又担心,因为能考取当时闻名遐迩又难考的南开,是不容易的事,但想到她一个人去天津读书,又让家人不放心。只有森玉外公全力支持她,并考虑拜托在津友人关照她。其实,妈妈个性独立,去了天津并没有麻烦父辈的友人。不过,生活上还是碰到些问题,她这位年龄最小的女生不会缝被子,好在得到同住芝琴楼的年长的女同学们不少关爱和帮助。
南开大学在妈妈的记忆中总是美好的。读预科时教国文的是张弓先生,他也曾在南开中学教过我爸爸王馨迪(笔名辛笛),这位学生的作文给他留下很好的印象;而喜欢模仿他口音背诵“关关雎鸠……”的我妈妈,则让他留下“最调皮”的评价,他大概没有想到老实巴交的辛笛与调皮的文绮最后会结成连理。
1931年妈妈升入南开大学英文系后,最佩服的是女教授司徒月兰,她是职业女性,学问好,课也教得好,美国华侨,独身,以专心做学问授课为要。她家没有孩子大哭小闹的忙乱,也没有顾不上收拾的杂乱房间,一切都是干干净净、安安静静的。妈妈因此也萌生像司徒老师那样独身、以学问为重的念头。系主任是柳无忌先生,对学生鼓励有加,且主动提携。当时妈妈在课余翻译了朴瑞茨雷的一篇散文,柳先生就推荐给报社发表,散文的题目和发表的出处妈妈后来记不得了,但老师的指点和关心却始终不忘,直到上世纪80年代去美国时,她还专门拜访了高龄的柳先生和师母,先生谈笑所涉,都是当年天津南开大学教席往事。教英国文学的是黄佐临先生,他讲课幽默,表达简洁。当时他刚从英国伯明翰大学毕业回来,后来又去了英国剑桥皇家学院攻读戏剧研究,获得硕士学位。还有罗隆基先生,开设选修课政治学,学生不多,十几个人,他的讲课思路开阔清晰。
妈妈还把历史作为她的副修专业,这是她早在高中时代就很有兴趣学习的科目。南开中学创办暑期学校,为给报考南开中学高中或初中的学生进行补习,经过在大学生中的选拔,妈妈成为暑期学校的历史和英语老师。而历史系主任蔡维蕃教授对妈妈也很关心,在妈妈大学毕业时曾考虑留她做助教,但她一心想留学,希望学成归来后能像司徒老师那样研究学问教课做教授。这些老师各自都给妈妈留下独特的印象。
南开大学的文体活动很活跃,体育在高校中也是强项。尽管英文系和历史系的主课都比较繁重,但妈妈还是游刃有余地参加她所喜爱的运动,如打排球和垒球,是校队女队员。南开对学生参加校队有严格规定,若有一门课不及格,就取消队员的资格。英文系老师课堂授课之余还会组织学生排演英文戏,以此锻炼学生的口语表达能力。妈妈在《西方健儿》中扮演一个少年,倒是符合她个子不高、活泼好动的模样和性格。
华北运动会最早是由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于1913年创建的区域性运动会,举办了18届,历时21年。1934年即是最后一届,在天津举办。此时日本侵略者已在离南开大学八里台不远处建了兵营,常来滋扰南开的学习环境,张伯苓校长多次交涉,却无效果。此次运动会南开学生组成了啦啦队,妈妈也参加其中。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写有大字的旗子,一面是黑底白字,另一面是白底黑字,由一男同学统一发号令,黑字集体拼成:“勿忘国耻”,再发号令,翻拼成白字:“还我山河”,同学们喊声如雷,观众起立鼓掌。为此,日本宪兵队大为恼火,把张校长找去质问:既然开运动会,为什么还要谈政治?校长不卑不亢地回答:不是我们要谈政治,就像一个人身上有块疮疖,你能够不闻不问吗!校长之后把这一情景告诉了学生们,更激起大家的爱国热情。
南开对学生的教育是全方位的。不仅要求学生认真读书,也要求学生了解社会。每周张伯苓校长会亲自或请人来校作时事报告,或各系组织学生去社会底层、慈善机构参观;到四年级时还会安排学生到外省作社会考察,妈妈和几位同学选择了去西北,那里民风淳朴,但老百姓生活贫苦,使学生们以一个从未有过的角度考察了当时中国的现状和国情,迫切感到国家需要教育和文化来改变贫穷落后的状况,妈妈想出国留学回来教书的愿望更强烈了。
当时妈妈班上有个男同学章功叙,和我爸爸是中学同学,他觉得文绮和自己的这位好友挺般配,于是常把辛笛写的新诗给文绮看,又在辛笛面前说文绮如何欣赏他的新诗,使他俩对对方都留有很好的印象。终于在1934年爸爸从清华回到天津老家度春假,和功叙叔一起在南开校园里漫步聊天,走到木斋图书馆附近,看到一位女生抱着一摞书迎面走来,章功叙一看正是女同学徐文绮,赶快停下脚步叫住她,向两人作了介绍,爸爸满脸通红,面露腼腆神情,而妈妈却大大方方地打了个招呼。但以后各忙各的学业,只有功叙叔继续穿针引线,而他俩并没有直接及时发展,直到两人分别留学回沪后才有进一步的交往。但南开校园初次晤面的情景在爸爸的诗中却留下了永恒的最美印象:“开始相爱的时候不知有多年轻,/你是一只花间的蝴蝶,/翩翩飞舞来临。/为了心和心永远贴近,/我常想该有多好:/要能用胸针/在衣襟上轻轻固定。/祝愿从此长相守呵,/但又不敢往深处追寻,/生怕你一旦失去回翔的生命。”
1935年妈妈大学毕业,想去美国留学,但地远学费贵,森玉外公的收入负担不起,而她生父鹿君外公尽管经济上比较富裕,却只是催促她尽早交个男朋友托付终身,对她留学的事只字不提。这样妈妈只得退而求其次,和她伯郊大哥一起去日本留学。她听从森玉外公的建议,考入京都帝国大学研究院学习历史,研究在日本资料收藏丰富的郑成功(他母亲是日本人),在学业上得到敬仰外公学问的几位日本学者的帮助和关心。1937年徐家人逃难到上海,妈妈和大舅回沪过暑假,七七事变发生,他俩中断了在日的学业,所有的研究资料都留在了日本。在上海看报载日本侵略者轰炸了南开大学,妈妈和女同学们曾住过的芝琴楼也毁于一旦,让她心痛不已。一所高等学府被侵略者恨得下如此毒手,只能说明知识和思想的力量强大,当年南开大学所代表的民族精神不朽。在日本读研之初,历史系蔡维蕃教授仍有信来,鼓励她好好学习,学成后仍可回母校任教。但此时南开已与清华、北大合并,最后迁往昆明,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妈妈想独自去昆明找工作,但家里长辈无论如何不同意;继而她又想应征南开的留美奖学金,但因人在沦陷区而无法得到。她只得留在了上海,考入英国人管理的海关任职员。
徐家长辈认为妈妈年纪不小了,忙着张罗给她介绍男朋友,一个个都看不中。直到有一天,鹿君外公拿着银行界同事在英国留学的侄子照片回来,妈妈一看,真是无巧不成书,正是辛笛!第二次世界大战战火即起,爸爸也启程回国,在上海有情人终成眷属。抗战时期,森玉外公和郑振铎先生费尽心力搜集藏家欲出售的古籍珍品,以及大量流失在市面上的有价值文献,爸爸妈妈追随他们之后“略尽绵薄之力”,冒险把部分珍贵古籍文献藏在家里,一直保存到抗战胜利妥交北平图书馆。
1950年,妈妈以37岁之龄入俄语广播学校学习,毕业后留校任教并在广播电台教授俄语,有学生到老还记得她,并来家探望。我们曾埋怨“文革”耽误了十年学习的时光,而她总是鼓励说:“学习没有晚的时候!” 这句话也就成了我们家的座右铭。
晚年的妈妈翻译了狄更斯长篇小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80万字的后半部40万字(前半部由杜南星先生翻译),爸爸做了最后的校译,并写了序文,他觉得他和妈妈“不止在生活而且在同一工作中,两个人的生命河流汇合得更加美好无间”,“在老境中重新获得了青春般的喜悦”。爸爸常说是妈妈开朗乐观的性格让他走出了忧郁。妈妈在“文革”中也乐观不起来了,但她依旧遵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古训,不肯揭发老父和丈夫,而被打伤腰椎成了老伤,后来又患了严重的骨质疏松症,病重时再三叮嘱,不要抢救,不开追悼会,她希望亲友每每想起她,永远是开朗快乐的徐文绮。
妈妈病逝后,爸爸深情地写下七言绝唱《悼亡》:“钻石姻缘梦里过,如胶似漆更如歌。梁空月落人安在,忘水伤心叹奈何。”以后他沉默寡言,再也没有写一行新诗或旧体诗。在妈妈离去的第100天,爸爸也紧随驾鹤西去,如此,这段自天津南开大学相识相恋的姻缘使他俩永远相守在一起了。
谨以此文怀念我们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