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永州总兵樊燮是湖北恩施人,早年参军,略有军功。不过他能坐上总兵的位置,主要不是依靠军功,而是他与时任湖广总督官文的五姨太是姻亲,五姨太很得官文宠爱,樊燮自然也被爱屋及乌,官位随之水涨船高。
或许是因为有了靠山的缘故,樊燮的总兵当得相当骄纵。在永州城内驻扎的绿营兵有300余人,他们中有多一半在官署当差。换句话说,这些士兵虽然有着正式的编制,拿着国家的军饷,但每天干的活儿却不是军事训练和戍卫城垣,而是承包了樊燮家的厨夫、水夫、花匠、点心匠、剃头匠等仆役的工作。并且,樊燮治家如治军,稍有不如意,便军法从事。某次家宴,有位千总迟到,被当场棍责数十;一个千总年终算账,烧煤超过了预算,也被棍责数十。而真正在治军上,樊燮却没有了如此的用心,虽为武官他却几乎不骑马,只像文官一样坐八人大轿,被当地百姓送了个外号“轿子总兵”。更过分的是,樊燮连阅兵都坐轿子,以致当地人流行了一句歇后语:“樊总兵阅兵──坐着看”。
咸丰九年(1859),樊燮的贪纵行为被举报给了湖南巡抚骆秉章,当时幕僚左宗棠实际上掌管着湖南的军政要务,骆秉章对他言听计从,“所计画无不立从。一切公文,画诺而已,绝不检校”。左宗棠很快查清了实情,如实报告给了骆秉章,气愤地要求必须弹劾樊燮的不法之事。于是一道奏疏飞往京城,参樊燮在任“违例乘坐肩舆,私役弁丁(兵丁)”。
官文知樊燮惹了娄子,便放下身段,命樊燮主动到长沙找骆秉章“认错”。此时正处于与太平军战事胶着的紧要时刻,骆秉章也不想与顶头上司官文弄僵,便令樊燮到师爷左宗棠处“请训”,意思是上门打个招呼,以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没想到的是,樊燮却没将左宗棠这个师爷放在眼里,见面后仅作揖见礼。左宗棠脾气火暴,本就看他不顺眼,厉声呵斥道:“武官见我,无论大小皆要请安,汝何不然?”他所说的请安,即要行叩拜大礼。樊燮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淡定地回答说:“朝廷体制,未定武官见师爷请安之例。武官虽轻,亦朝廷二品官也。”我的武官官职虽轻,也是朝廷的二品官,按照朝廷的体制,没有规定见到师爷要行叩拜大礼啊!
樊燮的话倒是没啥大毛病,但其中对师爷的轻薄却击中了左宗棠的痛处。左宗棠虽然于道光十二年(1832)中了举人,但后来却屡试不第,没能捞个正式的官职,只能委身作个幕僚。这句话将左宗棠彻底激怒,他张口骂道:“王八蛋!滚出去!”跟着又上前狠狠踹了樊燮一脚。
樊燮虽然贪婪和骄纵,却是一个极爱脸面的人,受此大辱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他一边向朝廷告发左宗棠折辱国家二品官员,一边向官文诉说委屈,官文亦亲自具折参劾。咸丰皇帝接报很生气,甚至下了“左某如果有不法情事,即行就地正法”的密谕。后来幸得湖北巡抚胡林翼以及朝中要员郭嵩焘、潘祖荫等人全力斡旋与营救,最终咸丰弄清了原尾,下旨左宗棠著以四品京堂候补,协助曾国藩操办军务,而樊燮则被革除一切职务,滚回老家。
被人一顿臭骂外加一脚,最终又丢了官帽子,樊燮的感觉只能用“羞愤难当”来形容。回到恩施梓潼巷老家,樊燮越想越生气:“伊区区孝廉尔,可气焰如此!”他誓言一雪此耻。樊燮在正屋的侧面修了一间两层的角楼作为书房,除教书先生与两个儿子外,其他人等一律不准登楼。原来他想出的报复方法就是逼儿子读书,为自己争气,他的解释是:“左宗棠,一举人耳,既辱我身,又夺我官……敬延名师,教予儿子,雪我耻辱。不中举人、进士、点翰林,无以见先人于地下。”
谁能想到,一介武夫想到的报复方式竟如此文明!为了让儿子对他所受的羞辱感同身受,樊燮在家里的祠堂立了个木牌,名曰“洗辱牌”,上书六个大字:“王八蛋!滚出去!”并将其立于先人的牌位之侧。每月初一、十五,他都要亲自带着两个儿子跪拜于“洗辱牌”前,焚香祭祀,让儿子们记住家耻,并令他们发誓:“不中举人以上功名,不去此牌。”他还命令两个儿子有所成就前须身着女装,要求是:“考秀才进学,脱外女服;中举人,脱内女服;中进士,焚洗辱牌,告先人以无罪。”
在他的严格要求和激励之下,大儿子虽英年早逝,二儿子樊增祥却十分争气,发愤攻读,21岁考取举人,32岁高中进士。进士及第后,樊增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樊燮的坟前烧掉“洗辱牌”,告慰他的在天之灵。樊增祥也成为清末民初著名的诗人,官职曾任陕西布政使、署理两江总督,成为一代封疆大吏。
孔子说:“知耻近乎勇。”知道羞耻并勇于改过,是一种值得推崇和夸耀的品德。一个人的一生中,难免因做错事情而受人批评甚至遭人羞辱,这样的羞耻可以让人自暴自弃,就此沉沦,但也可以令人激发出昂扬的勇气,成为蓬勃向上的动力。两种态度,两种结局,在这一点上,樊燮给我们演绎了一个另类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