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世纪80年代的最后两年,我参加了高考。
我所就读的城郊中学,是一所处在城乡结合部的普通高中,学制两年。学生主要来源是没有考上重点高中的县城学生,他们大多家境优渥,有些学生家里已经给联系好了单位,就等着高中毕业就去工作。这些学生本来学习就不认真,也没想好好学,班上真心想学习的,只有来自农村的十多个学生。
高一快结束的时候,我的历史老师,当时还担任着副校长,把我叫到教室外面,他对我嘿嘿一笑,我惊愕不已。他平时总是板着脸,原来历史老师笑起来也很灿烂。历史老师珍贵的一笑后,慈祥地问我打算报考文科还是理科?我还茫然的时候,他已经替我做了主。历史老师说:“我们学校理科师资力量不强,理科生还没有考上大学的,你上文科吧。”于是,我就学了文科。
天有不测风云。在高二文科班上了不到两个月,大约到期中考试前,地理老师的丈夫去世了。地理老师本就接近退休年龄,此后就没有再来学校,我们的地理课变成了自习课。第二学期,一位县中的老师骑着自行车,每周来给我们上两节地理课。他一节课要讲好多章,说是串讲,在高考前一定要把积下的课上完。
那时候,高考前要进行预选考试。县教育局把指标分配到学校,考试一般放在“五一”前后进行。只有预选上了,才有资格参加高考。预选考试后,全校剩下有资格参加高考的文科学生也就二十来个,不管原来在哪个班,都合并到一个班,进行最后的复习冲刺。
6月底进行了最后一次模拟考试。考完后,学生就不用来学校了,可以自由复习。7月6日,找班主任领取准考证,7月7、8日两天,按时参加高考就行了。7月6日我领到了准考证,考点是城关小学,在县城西头。我的学校在县城东头,中间隔了长长的县城街道,步行大约半个小时的路程。
看了考点,晚上回教室睡觉的时候,我发现坏了。高中两年来,我一直在教室住宿,晚上把课桌拼在一起,在上面睡觉,白天把课桌拉开,在上面学习。现在教室门已经换了锁,我去打探,班主任老师说:发了准考证,班级就算解散了。班上已经把教室移交给学校了,进不去了。
无处住宿,我到处溜达。华灯初上,大街上行人熙攘,我在大街上溜达。夜渐渐深了,人越来越少,我站在路灯下,看到几个醉汉拉拉扯扯、骂骂咧咧,我害怕酒疯子骚扰我,就跑到了河堤上。河水哗哗地流,对岸村里不知谁家的狗,猛烈地狂吠,仿佛要把夜幕撕下来一片。旁边的菜地里,青蛙孜孜不倦地“呱呱呱”地叫个不停。月色下的河堤显得格外静谧,只有河堤上灌木丛中的几对男女,时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好在今晚月光如水,不离不弃、无声无息地陪伴着我。
我从河堤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踱到东头,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明天是7月7日,是我人生第一次参加高考的日子。看来,在这高考的前夜,我只能在河堤上度过了。我把一块平整的石头搬到大树底下,坐在石头上,背靠大树会舒服一些。到了后半夜,月光越来越黯淡,夜色慢慢将我笼罩。夜幕在我的心里投下了恐惧的种子,这种子在发芽、生长。
突然,我看到了菜地那头有些光亮,有人深夜未眠。我忽然想起我的同学宏杰,他曾经告诉过我,他租的房子就在菜地边上,那亮灯处也许就是他的房子。我起身向亮灯处走去,还真的是宏杰。宏杰说天气太热,睡不着。他把报纸铺在水泥地上躺着,让我也一起躺下。那一刻,我感觉宏杰就是我命中的贵人。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睡不睡觉都不重要,至少没有了夜的恐惧。
早上,我和宏杰一起去参加高考。不知是昨晚那个恓惶的不眠之夜,导致了我的思维混乱,还是大脑产生了幻觉。考场上,我的注意力难以集中,脑子里一会儿是昨晚朦胧的月亮,耳朵里一会儿又是昨晚村里狂躁的狗吠。
高考过后第二天,估分、填报志愿。我没有预购参考答案,估分数就只能靠感觉了。学校只有教导干事手里有一份《招生报》,二十多个学生把教导干事狭小的办公室围得水泄不通。我从人缝里挤进去,伸长脖子看到了报纸上的几个大学,记在心里。赶紧从人群中抽身出来,填写在志愿表上就交给了老师。记得好像有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兰州大学等一些学校。
高考成绩啥时候出来,我是不知道的,也没有人告诉我。到了9月份开学,我到学校见到了班主任老师。班主任老师说:“今年,对于文科生来说,报考类别分为文史类和外语类。你考了431分,在我们学校已经很好了。你报的是文史类,没上线。可惜你没报外语类,外语类大专线是418分,要是报了的话,你就可以上大学了。”
那是1988年的夏天,我的第一次高考,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铩羽而归。
2
县中是我县唯一的重点高中,人们都把考大学的希望寄托在县中。我咨询了县中招收补习生的条件,我的成绩没问题,只要交120元的补习费,就可以进班上课。我去西河找父亲,父亲正在西河的砖窑上忙活,他把烧好的砖从窑门口往外掏,然后放到架子车上,拉到空地上码成垛。他满脸的煤灰,架子车上的砖还是热乎乎的。
说明了来意,父亲把我领到了砖厂旁边的小屋。小屋的地上有一个红砖围成的长方形,上面铺着厚厚的麦秆,麦秆上有一床被褥,这就是父亲的床。父亲在褥子下的麦秆里,摸索出了一个长筒手电,旋开手电筒倒出电池,电池上缠着几张纸币。父亲把钱整理后交给我,总共是九十元。父亲说:“我在这里一共就挣了九十块钱,你拿去吧。”
还差三十元,我在家里急得团团转。突然,一只猫跳上了桌子,我烦躁得一掌把猫扫到了桌下,猫“喵喵喵”地叫了起来。母亲急忙从灶房跑出来,母亲说:“这是你哥逮回来的猫,不久前才下了两只猫娃,你可别打它。”
我去看了猫娃,毛茸茸,花白色,挺可爱。我对母亲说,我上学还差三十块钱,我想把这三只猫带到城里去卖了。母亲说,你去卖吧。
我用蛇皮袋装了三只猫,骑着哥哥的自行车就到了县城。两只小猫很快卖了二十块钱,这只猫妈妈大些,我想多卖五块钱,但就是没人愿意多出五块钱。我推着车子从城东头走到城西头,又从城西头走到城东头。最后,来到了老街。猫一直在袋子里“喵喵喵”地叫,东门口店铺里一个正在吃饭的老太太大声喊叫:“卖猫的,多少钱?”
我说:“十五块钱。”
“给你十块。”老太太端着饭碗就出来了。
“再加三块,这是大猫。”我说。
“放出来看看。”老太太说。
“放出来跑了,咋办?”我说。
“你不放出来,我咋知道你的猫长啥样子?”老太太说。
我解开蛇皮袋,猫一下子就蹿到了老太太的店铺里,钻到了柜子底下。我用手抓、用棍子捅,它就是不出来。
老太太哈哈大笑,说:“这猫生成就是我家的。给你十块钱,你还不想卖。不想卖,你就自己把它捉走。想卖的话,这十块钱你就接着,猫就让它在柜子底下歇着,你别管了。”
我接了十块钱。这样,三只猫卖了三十元钱,加上父亲出砖的九十元,我终于走进了县中的补习班,成了一名复读生。
3
县中不愧是重点高中,这里的学风比城郊中学好多了。学校为了节省电费,下晚自习的铃声一响,教室立马熄灯,学生立即往教工厕所墙外的空地冲锋,因为只有教工厕所的围墙上,才悬着一盏孤傲的灯泡,学生可以在墙外灯光下的空地上学习。跑慢了占不到地方的学生,只好在教室里点蜡或者煤油灯学习,买蜡或灌煤油是要花钱的,对于饥肠辘辘的穷学生来说,谁会把钱花到蜡和灯油上呢?
老师的教学水平良莠不齐,有大学本科毕业的,也有民办教师转正的,还有推荐上了大学的工农兵学员,但多数还是当地大专师范学校毕业的。地理老师不但能够绘声绘色地讲解九大行星在太阳系里的运行状态,而且还能用数学公式推演出黄赤交角的度数;语文老师来了兴致,还能讲述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的故事情节。这些,都让我感到新奇,惊喜不已。
那个时候,没有网络,信息很不发达,缺少学习资料。有责任心的老师自己刻蜡版,给学生编些练习题。有些老师虽然整天说高考,其实他本人也没有见过真正的高考题,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参加过高考。这样的老师就是一本教科书,照本宣科,课后练习就是教材后面的简答题。
时间快得像公路上奔跑的汽车,一眨眼就又到了模拟考试季。经过模拟,班主任老师喜忧参半地对我说:“你的语文、历史成绩很好,但数学成绩不理想,让人不放心啊!”
我知道数学是我的短板。数学课堂上我认真听讲,数学课本上的练习题我都会做,书上的例题定理公式我也能背过,但光靠记忆想学好数学显然是不够的。考试时,如果平时练习过的题改头换面,变成一张我未见过的陌生面孔,我就不知所措了。我知道在数学方面,我的天赋不高。
这是我补习的一年,也可能是求学生涯中最后的一年。家里那么贫穷,不会再给我补习的机会,考不上大学就只能回家当农民。想到家乡那个“地无三尺平”的山村和自己单薄的身板,我不敢往下想。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考上大学,改变命运,背水一战。
为了增加考上大学的几率,我汲取了去年报考的教训。我毫不犹豫地在报考类别栏里,填报了外语类。其实,我对外语没有多少兴趣,我的兴趣在新闻、法律方面,文史也可以。但考上大学是第一位的,在能不能考上大学还悬而未决的时候,奢谈兴趣,那就是好高骛远,华而不实。
毕竟考上大学,就能马上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考上大学,就能立即解决我个人的生存危机。只有我自己知道,上高中的多少个夜晚,我是用铅笔的一头顶在桌子上,一头顶住胸腹交界处的那个小三角区,靠挤压产生的疼痛来抑制饥饿衍生的烦乱。那个时候还是计划经济时代,只要考上了大学,立马就变成了国家的人,吃饭国家发饭票,毕业了国家安排工作。
我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过一所大学,更没有走进过一所大学,但我时时刻刻都对大学产生着遐想和憧憬。每一次的想法都不一样,唯一相同的是我坚信大学是个亮堂堂的地方。为了那个亮堂堂的地方,吃苦受累天经地义,起早贪黑义无反顾。我觉得心里有一股气,鼓舞着我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4
看到《招生报》,我才知道外语类比文史类可挑选的大学少了许多。外语类可供选报的大学里面,除了少数几个名牌大学外,多数都是师范类院校。老师说,国家把外语类单列出来,就是要培养更多的外语教师,来满足国家改革开放对外语人才的需求。
我知道我们县中每年考上本科的学生不超过三十人,能考上名牌大学的也是多年不遇一个。所以,那几个名牌大学我就不想了,还是填报一般的师范类大学更靠谱。我问班主任老师,师大好,还是学院好?班主任老师说师大好,但录取分数可能高些。我说以后工作,师大工资高,还是学院工资高?班主任老师说,都是本科,工资是一个档次。
那还犹豫什么,我理所当然地填报了师范学院。师范学院的录取分数线低,录取的命中率就高。以后工作了,和师大毕业的工资也一样高,我虽然数学天赋不高,但这个账,我还是会计算的。我为我的计算沾沾自喜,但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了,人算不如天算。倒不是数学高考成绩不好,高考题不像平时考试题那样刁钻古怪,它重基础,只要重基础,就好办,我的数学基础不算差。中档题竟然是课本中的几个三角函数例题,我简直高兴坏了,我充分发挥我记性好的优势,仿佛课本上的例题在脑子里明摆着,我只需把它写到试卷上就行了,我可以确保不错。因为我的数学虽然不好,但我可没少下功夫,数学课本基本能背过。至于后面的几个大题,我本来就不在意,我有自知之明,那是给尖子生出的。我努力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竟然连对了一条辅助线,把一道立体几何大题给做出来了。数学老师说,高考题的得数很有特点,一看那得数,我就有些心花怒放。那时数学满分120分,当年我的高考数学成绩在全县也是名列前茅。
高考成绩出来的时候,我竟然考了全县外语类第一名。可能和我有同样投机想法的人太多,报考外语类的考生很多,反倒把分数线抬得很高。那年,报考外语类的考生没有占到任何便宜。以我的成绩,上个文史类的本科大学,或者师大都没问题,但我被师范学院的英语专业录取了。毕竟考上大学了,还是本科,我终于可以走到满心憧憬的那个亮堂堂的地方了。
5
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内心狂跳不已,一路奔跑着回到了家。
母亲早已为我准备好了被褥。我说:“妈,您怎么知道我能考上大学,老早就缝好了被褥?”
母亲说:“高中上完了,就应该上大学。你不是上完高中了吗?”
那个时候,县中是重点中学,三年制,其他的普通高中是两年制。哥哥就是在县中上的高中,母亲以为我的高中也是三年,她误以为我那年才高中毕业。
我说:“不是高中上完了都能考上大学的。”
母亲若无其事地说:“咋考不上?从小到大,你上学就没出过麻达,你还能考不上?”母亲没上过学,她整天忙于农活,也不和我谈论学校里的事。她只知道上完了小学就应该上初中,上完了初中就应该上高中,上完了高中就应该上大学。她也知道我学习好,她说要是学习不好,那满墙的奖状是咋来的?
那个时候,高考录取没有一本、二本之说,只分为本科、专科、高中专三个档次。专科又分为上了省线的专科和面向地市的专科。
1989年9月18日,我怀揣录取通知书,姐姐送我坐上了通往省城的大巴。大巴在乡间公路上风驰电掣般疾驶,两边的房屋、大树纷纷向后掠去。
小时候上山砍柴,帮父亲在苞谷地里锄草,每月掮着几十斤苞谷面走二十多公里到学校,晚自习的饥饿、高考前的焦虑……这一幕幕在我的脑海里急速翻转。
外面的太阳一如既往地照耀在大地上,和平常的日子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但对我而言,生活正在发生着里程碑式的变化。我要去上大学了,告别熟悉的过去,拥抱崭新的未来。
进了秦岭,大巴像蜗牛一样在崇山峻岭、深沟大壑里爬上爬下,太阳落山之前,我终于到达西安。我在西安的大街上原地转了好几个圈,也没有看到家乡那样远远近近层层叠叠大大小小的山。我觉得自己就像从一个逼仄的小巷,一下子来到了大街上,顿时豁然开朗,我忽而旋进了人流如织、高楼林立的海洋。
在西安火车站,我第一次踏上火车。汽笛发出刺耳的啸叫,火车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一头被葫芦豹蜂蜇了的公牛,拉着几十节绿皮车厢,载着我在辽阔的平原上向着大学的方向一路奔去……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