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旧城区,西马路和北马路交接处,是西北城角,俗称西北角。西马路和北马路是两条商业大街,西北城角是两条商业大街的交汇处,自然更为繁华热闹。
西北城角有一个大电车站,四通八达,往北方向,紫牌电车通到北站,再过地道,到北宁公园;蓝牌电车经过东马路到百货公司,下一站,四面钟、劝业场;去河东方向,过解放桥、东车站,连接一大片河东地区……反正无论你要去哪里,在西北城角上电车,叮叮当当准能把你送到地方。
城隍庙大街
从西马路进城里,第一大街是城隍庙大街,城区内最繁华的一条大街,1950年前后,先是银元市场,后为棉布市场,再后来是鱼市,先后三届市场,每天人山人海,生意兴隆。
银元市场时期,我十四岁,每天看见银元贩子,张开一只巴掌,托着一大摞银元,吆喝着“买两块、卖两块”,买卖之间,赚取差价。银元贩子的本领,是辨别真假银元,贩子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块银元,猛地吹一口气,立即放到耳边听声音,万无一失,立即就辨别出真假来了,对于拿假银元想骗银元贩子的恶人,银元贩子绝不客气,“呸”!狠狠地唾一口唾沫,把假银元往骗子脸上砸去──我真看见过大打出手的热闹。
到了布市时代,生意更是兴隆了,每个商户设一个摊摊儿,摊儿上堆起一摞白布,布市不做零售生意,生意以一匹布为起点,一匹布十丈,只是长度,白布讲的是厚度,厚度有重量规定,一匹布必须重十斤,俗称“十斤白”。十斤白布的名牌是五福,布贩子吆喝,“大五福,买两件,卖两件”。白布买卖没有假货,生意人接过布匹,手指一捻,就能判断出成色来了。没有这点基本功,休想在布市上混。布匹市场,没有大喊大叫,气氛很是安详,摊位之间,也是张二爷、李二爷地相互称呼,一片和气生财景象。
大约从1950年开始,城隍庙大街的银元集市和布匹市场渐渐消失,随之就出现了一个鱼市,鱼市的烟火气极重,极是热闹。天时未明,鱼贩子们的吆喝声就响彻云霄,把整个一条城隍庙大街的居民吵醒,连天津最早开门的水铺掌柜,都早早被鱼贩子的叫卖声吵醒。卖对虾的吆喝“豆瓣绿呀”,卖黄花鱼的吆喝“就差一口气”呀,给天津人的生活,增添了浓烈的喜悦气氛。
习惯睡回笼觉的城隍庙大街居民,于此很是抱怨憎恨,只是没办法,谁也不能不让别人做生意呀,日久天长,渐渐地人们也就习惯了。
最让城隍庙大街居民不能容忍的是,本来干干净净的城隍庙大街,鱼市兴起之后,地面上永远一片积水,就算那时候卖鱼不管收拾,浓烈的鱼腥味也难以容忍,天长日久,满城隍庙大街居民人人身上一股鱼腥味。据说,当地全体居民请出过律师打官司,强烈要求鱼市移出城隍庙大街,法院没有这么大的权力,城隍庙大街的鱼市,一直热闹了十几年。
城隍庙
天津城隍庙,是内城西北角的地标性建筑,庙前一条大街,因城隍庙而得名。城隍庙大街通向外城,有十几条胡同,可见城隍庙大街的繁华。
1945年,我随家迁进城隍庙大街,其时城隍庙已是一片破败,庙门早就没有了,行人随意出入,原来的大殿早改成一座小学,庙内的一片空地,就是这座小学的操场。原来的侧房住进了人家,庙后还有几处大殿,殿门开着,没有人看管,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自由出入,城隍老爷的卧像,厚厚的尘土遮住了衣着、面容,更没有人敬香燃烛,也看见有几位头上结着高高发髻的道士,每天上街买菜,回家烧饭,看样子日子很是拮据,每天粗茶淡饭,满脸愁容,终日无精打采。
听老人们说,城隍庙有过很长时间的辉煌岁月,每年四月初六到四月初八,三天的庙会,明明就是天津的狂欢节。我家住在城隍庙大街,很是见到过几场热闹。
据相关资料,天津城隍庙始建于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坐北朝南,占地五亩,内分山门殿、城隍大殿和城隍内宅,长年香火不断,庙前更是生意兴隆,是天津人出游光顾的打卡胜地。
城隍庙每年四月初六至四月初八三天的庙会,是天津城区的一次盛会,早在几天前,各家商铺就开始占地摆摊,临到初六,天时未明,庙前大街几百个摊摊儿就开始营业了,这些摊摊儿的货物,真是琳琅满目,吃穿日用,应有尽有。更有许多娱乐内容,拉洋片、小电影,等等,都是平时看不到的娱乐,尤其是看小电影的无声片,至今记忆犹新。
小电影,就是一个大大的木盒子,正面有几个小洞,镶着玻璃,交一分钱,让你扒着小玻璃洞向里面看电影。大木盒子里有一个手摇放映机,看着每个小窗口都坐下了人,放小电影的人开始摇动小放映机,无声片,没有声音,大木盒子外有手摇留声机,小电影一开始,就放一张唱片,里面放映《草船借箭》,留声机放时代歌曲《玫瑰玫瑰我爱你》,反正这一分钱不白花。
我看过一次《刘备过江》,电影里身穿戏装的刘备走上江岸,诸葛亮站在船上向刘备致礼送别,放映小电影的人站在大木盒子外面,用地道的天津话模仿刘备的戏腔:“诸葛亮呀诸葛亮,你可把主公害苦了……”彼时觉得很是有趣。
城隍娶亲
小时候常常进城隍庙游荡,更进去过城隍庙深院的内殿,内殿有一尊城隍爷的卧像,孤孤单单一个人似睡不睡地躺在大床上,身边没有人陪伴。
后来长大些,胡思乱想,城隍爷何以单身一人呢?灶王爷身边总坐着他的太太,人称灶王奶奶。老两口感情甚好,形影不离,乡下有土地庙,土地庙简陋到连土地爷的泥塑都没有,有的土地庙里只有一个小台子,上面立一块石头,刻着“土地爷在此”的字样。异乡人移居此地,就去土地庙向这尊石头磕头求福。
城隍爷为一方守护,何以不把老伴儿带在身边呢?小时候以为城隍爷可能就是单身一人,一座城市,居民众多,日夜公务繁忙,也就顾不上家室了。
据说,城隍爷本来也是有妻室的,只是城隍奶奶出身凡人,不见经传,不能入神位。城隍庙里又没有内府,城隍爷只能一个人住在城隍庙里,诸般公务内府不得过问,于是城隍老爷的日常生活也只能自理了。
那么,城隍老爷有没有老伴儿呢?有老伴儿,这位城隍奶奶又是谁呢?民间传说很乱,各地的城隍庙有各自的城隍奶奶,最远的传闻,说宋朝时,一位皇帝到城隍庙敬香,看见城隍爷面容和善,睿智可亲,便将一位王姓女子做媒嫁给了城隍爷。可惜,皇帝的媒妁之言并不被百姓认可,许多地方的民众选出本乡的贤淑女子,配嫁给本地城隍老爷,希望遇到什么事情,在城隍爷耳边吹吹风,对本乡民众多有个关照。
至于城隍奶奶到底何许人也,还要请民俗学者作科学考证,这里要说的是,1934年,天津演出的一场城隍爷娶亲的闹剧。
1934年,天津一位富商,膝下年轻的独生女儿患了不治之症,弥留之际失去理智,胡言乱语地对她老爹说:我死了,老爸不必过于悲伤,城隍爷要娶我为妻,我只能辞别父母而去了。
人之将去,胡言乱语本不足怪,只是此事被天津闲人们传扬开去,事情就越闹越大。最后闹到不可收拾,还真闹成一桩天下奇闻了。
天津闲人多,天津闲事更多,好容易一位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奉城隍老爷之命,去和城隍老爷喜结良缘,我等善男信女不热闹热闹,岂不是太对不起这位妙龄女子的一片真情,更对不起城隍老爷对本城民众照顾多年的一番辛劳了吗?
于是,众闲人全员出动,先说服天津城隍庙道人,庙方默认此事,闲人们再全员出动,操办一切事宜。于是,某月某日,天津城隍庙大门外贴出告示:“某月某日,本府城隍与某某小姐结为秦晋之好,希各方善男信女届时到庙捻香祝贺。”
好家伙,这一下,假戏唱真了,天津人本来爱热闹,而且人人更爱凑热闹,“捻香祝贺”,多不过两角钱买一股香去烧烧,到地方看看热闹,比看场玩意儿乐子大多了。何况,城隍庙开庙门,盛比一场大集市,顺便买点新鲜东西,品尝品尝天津名吃,也为乐事也。
成亲的那天,天津演出了一场城隍娶亲狂欢节。那场热闹,你无论怎样夸张都不过分,热闹过去,各方闲杂人等赚得盆满钵盈。天津安静下来,该引车的引车,该卖浆的卖浆,善男信女们辛苦一场,连块喜糖都没分到。
为考证此事,本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遍翻1934年天津《大公报》《益世报》,报端未见一字记载,可见荒诞不经之举,难登大雅之堂也。
“肥卤鸡”的百年老卤
西北城角城外,正对着文昌宫大街,大街街口有一家卖肥卤鸡的摊摊儿,一口大锅长年立在街角,炉火长年不息。晚上8点,收摊儿回家,炉火封好。第二天天时未明,把炉火捅开,一声“肥卤鸡”,城里城外的老主顾,几十只胳膊伸出去,吃的就是头炉肥卤鸡。
这家天津第一肥卤鸡,味道醇正,奇香无比。就因为每天要吃西北城角的肥卤鸡,北洋军阀们下野之后,大多选址天津来做寓公。
这家名声遐迩的肥卤鸡掌柜,家住西北城角城外一处地方,老朋友张仲先生为此公芳邻。张仲先生对我说过,找张先生,不必问知家庭住址,走过文昌宫大街,走到西头居民区,嗅着一股醇香的卤鸡香味,哪户人家的香味最浓,隔壁便是津门乡贤张仲老先生之福宅也。
在自家院里制作卤鸡,卤汤的香味飘散四方,本是正常现象。但这家掌柜更有妙招扩大影响,制作卤鸡靠的是一锅老卤,这家掌柜手艺道上规矩,每卤一锅生鸡,一定要加一次卤料,他家百年传承的老卤,多少种调料、多少种中药,百年不变,最最重要的是,每次卤料只用一次,卤鸡出锅,当即抛掉,绝对不再续用。卤料捞出,不能扔胡同外面的垃圾堆里,而是把卤料包打开,把煮过的卤料扔到屋顶上,晾晒三天,再扫下来,扔到垃圾堆里。此时,秘制的卤料即使被人盗走,也找不到门道,更无法煮出他家的卤鸡味道。
用过的卤料在屋顶上,一茬一茬地晾晒,多少年过去,他家屋顶有了一股浓郁的醇香。太阳一晒,那才是漫天的卤鸡香味,诱得人垂涎三尺,不买一只他家肥卤鸡,这一天真是白白过去了。
自然,这一锅卤汤,就是他家的传家宝。越说越玄,为防备被人盗走卤汤秘方,老掌柜配制卤料时,一定要大门紧闭,除男性儿孙、儿媳孙媳外,女儿孙女绝对不许出屋。这就是传儿媳妇、不传闺女的老例儿。
老卤的传说延伸,老掌柜的女儿出嫁,姑爷也是制作卤货人家,家里娶来天津第一卤鸡人家的闺女,发财有望也。
偏偏姑爷就是不争气,无论怎样下功夫,姑爷家的卤鸡就是卖不过亲家公的卤鸡,日久天长,生意不好,日子过得极不景气,最后别无生计,这位姑爷竟想改行去做别的生意。
天下没有好做的生意。最后,闺女求到老娘头上,求老娘给闺女偷出一坛老卤,帮助女婿改善卤货味道,沾沾娘家的光,日子也能过得滋润些。老娘疼女儿,一个女婿半个儿,闺女家日月不济,老娘心里也不踏实。
如此这般,老太太颇是费了一番心计。一天,一家人早早吃过晚饭,老太太对家人们说,这个月生意好,结账时多赚了一些钱。正好,中国大戏院正演全本的《玉堂春》,老娘掏出自己的私房钱,请全家人看戏。本来老太太自己也想看这出戏,只是家里这锅老汤要有人照看,只好自己留在家里,改日再去看戏。
老太太请全家人看戏,大家很是高兴,稍事准备,老爷子就带领全家人等出门去了,走到半路,老爷子忽然对孩子们说,哎呀,今天是咱们老祖宗的忌日,我怎么忘了给祖宗灵位敬香磕头了呢!说着,还让儿子给自己一张戏票,转身对儿子说,我走道儿快,误不了正戏。说着,老爷子就向回家的路上跑得无影无踪了。
跑到自家门口,老爷子一脚把院门踹开,一步就跳进院来。正好,院里女儿正抱着一只大坛子往外走,闺女看见老爹突然出现,愣了一下,立即,满脸笑容地向老爹说,爹,我这儿正给您送来一坛山西老汾酒,说您带着全家看戏去了。老娘偏心,看戏的好事怎么把亲闺女忘了。
不等闺女的话声落地,老爷子一步抢到闺女面前,狠狠地一抬脚,把闺女怀里的坛子踢到了地上,嘟嘟嘟,满坛子老卤洒在地上。
老爷子一句话没说,回头向院外跑去,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唉哟唉哟,开戏了、开戏了。说着,跑得没了踪影。
从此,两户人家再不来往。
老爷子去世时,小儿子去姐姐家报信,跪在门外哭着说:姐姐,老爹走了,回家磕个头吧,老汤的配方老爹在世时早贡献给老本行们了。大哥最近请来一位广东烧鹅师傅,广东师傅说,现在顾客爱吃脆皮腊味,咱们的老卤鸡该改进改进了。大哥说,请姐姐姐夫回去,咱们合作开一个公司,研究制作新品种──天津卤鸡,一定能打开新局面……姐姐啊,不是老本行们有什么偷手,是作料的成色变了,老药材生在深山老林,现在都是农药堆起来的,咱老西北城角老卤鸡已变味儿了。大哥说,等你和姐夫回家,再一起研究老配方料,找找咱们老西北城角老肥卤鸡的老味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