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文艺周刊 上一版3  4下一版  
 
标题导航
回到首页 | 标题导航
2023年07月20日 星期四
3 上一篇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贺 姐(图)
张桂丽 题图 张宇尘

  贺姐是一个护工,一个有良心的好护工。我与贺姐结缘,是因为去年一月,能走能跑能跳的我,突然患病,竟不能走不能跑也不能跳了,连吃喝拉撒都要有人照料,仿佛是重新回到襁褓中的婴儿!怎么可能,这噩梦的确就发生在我身上啊。

  一向身体健康、体检指标都属正常的我,患上了视神经脊髓炎,只几天时间,我便生活不能自理,胳膊疼得抬不起来,脚底像踩了块厚海绵,走路便摔倒,简直成了一个废人!命运如此不公,让我得了这个病,生不如死啊!在医院里,每到夜深人静,楼道里透进来昏黄的灯光,我望着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眠,委屈的泪水流淌下来,洇湿了枕头。

  丈夫工作很忙,还要照顾我,累得焦头烂额,不得已便为我请了一个护工。那天,护工在医生的引领下,来到我的病床前,她四十多岁,身体壮实,穿着黑T恤、黑裤子,脑后一根不长的马尾辫,单眼皮、大眼睛,笑起来像一朵灿烂的向日葵。她自我介绍说:“哥、姐,我是你们请的护工,河南安阳人,姓贺, 今年46岁,大家都叫我贺姐。”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算是打过了招呼。

  丈夫向贺姐交代了我的病情,每天要吃的十几种药物,以及吃喝拉撒等注意事项,便去上班了。丈夫走后,我便被完全交付给了贺姐,就像襁褓中的婴儿一样,躺在床上任由贺姐伺候,从早上的刷牙、洗脸、喂早饭,到看着输液瓶叫护士换液;从午饭后擦身按摩,到晚饭后给我洗脚、大便。我本就是个认生的人,突然间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护工照顾,心中充满了尴尬与羞愧。

  贺姐见我难堪的样子,便直率地说:“姐,你太见外了,别忘了我是你请来的护工,我就是干这个的,要是嫌脏嫌累嫌臭,就不用干这行了。”说完,她挽起袖口,戴上一次性手套帮助我结大便。别看她人高马大,粗手大脚的,可干活非常麻利,比手忙脚乱的丈夫强多了。尤其是洗脚,我不能坐起,她便在我脚下垫一块塑料布,把水盆放到床上,捧起我的双脚放进温热的盆里,她一边和我聊天,一边为我洗脚,我的脚由于病情发展,脚底神经异常敏感,稍稍一碰就会疼得龇牙咧嘴,丈夫只给我洗了一次脚,我便吓得再也不敢让他碰我的脚了。而贺姐的一双大手握着我的脚,轻轻地抚摸、按摩,犹如一缕春风拂面,很是舒服。

  由于生活不能自理,身体总是像触电般疼痛,我只能借助安眠药入睡,人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有时亲朋好友的一个问候电话,就会使我的情绪低落下来,泪流满面。贺姐见我情绪这样起伏,也不多说话。一天下午,她拿出手机说:“姐,你会K歌吗?咱们K歌吧!”我心想,谁像你头脑简单、心宽体胖的,我都病成这样了,哪还有什么心情唱歌!扭过头去不理她。

  贺姐并不在意,找到一首歌,独自唱起来:“从来不愿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坎坷,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优美的旋律,感人的歌词,这不正是我青年时最喜欢的歌《人在旅途》吗?我禁不住跟着轻声哼唱起来,越唱声越大,越唱越激昂,越唱越兴奋,暂时忘却了痛苦,仿佛重回青春时代……

  从此以后,K歌成了我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心情也在歌声中一天天好起来。贺姐说,你得病时是冬末,现在春天快来了,春天一到,草和树都发芽儿了,你的病也该好了。

  我一天天从悲伤中走出来,身体也日渐康复,开始关注起身边事了。一天晚上,贺姐与她的小女儿视频通话,她的脸笑成了一朵幸福的牡丹花。我问她,怎么这么高兴?她说:“我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闺女最小,学习最好,也最听话,现在上初二了。想起来,也挺对不起孩子的,从她四岁我便出来打工,为了多挣些钱还债,连过年都回不了家。”

  “还债,还什么债?”我吃惊地问。

  “我去打水,该洗脚了。”见我发问,贺姐借故出去了。

  一天,贺姐接了一个电话,很着急的样子。她瞄了一眼正输液的我,边打电话,边向楼道里走去。待回屋时,我发现她的眼圈红红的。晚上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在我的不断追问下,贺姐才向我述说了心事,她的大眼睛清澈明亮,在灯光下闪着光。

  她和丈夫结婚后,先后生了三个孩子,为了养家,丈夫先是给四方八村的农户做木工活,她带着两岁的大儿子帮着打下手。后来丈夫又学电焊,给人家焊防盗窗、防盗门,人手少忙不过来,他们就雇了两个小工,由她领着干,还买了一辆小卡车,她就是那时候学会了开汽车。烈日炎炎,她用蓝花手绢在脑后扎起个马尾辫,高挽袖管,开着小卡车奔驰在乡村公路上。稍有空闲,她便坐下来整理收支账目,还要给孩子们做饭。

  那几年,家里的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在镇里租了房,把家搬到了镇上,两个儿子都到镇里上了学,小女儿也进了托儿所。年底,丈夫开回一辆崭新的丰田雅阁汽车,发誓要把生意做到全国各地,温暖的家也拴不住他的心了。有一次,他在电话里告诉她:自己谈了单大生意,比在老家小打小闹强多了!此时,她正带着工人给一户农家焊彩钢棚,那家小院里长着一棵金银花,绿油油的叶子,呈金黄色,雪白的花朵似金丝银线,开得正旺。她心头掠过一阵欢喜,但还是有些担心地问:“没啥风险吗?”他哈哈大笑:“真是女人家没见过世面,人家是股份有限公司,懂吗?正规大企业,租下的大片土地都圈起来了,想订合同的怕都排成长队哩。不过,要想跟人家订合同,得先交30万元保证金。别说没钱,先从银行贷30万元,赚了钱再还,你就甭瞎操心了!”

  当丈夫一脸愧疚、垂头丧气地站到她面前时,她什么都明白了。他被骗了,那家所谓的大公司,租用的全是农民耕地,国家政策不允许动用农民耕地用来做生意,所以因为公司的决策失误导致损失。他经过一番折腾,也没拿到一分钱的赔偿,倒背了30万元贷款,只得灰溜溜地回家了。为了还账,他们取出全部存款,变卖了汽车,退了镇上的租房,领着三个孩子,像一支溃败的部队撤回农村老家。她说,欠银行的钱一定要还上!吃了亏,只能怪咱自己,谁叫咱不懂国家政策,不懂法,是个法盲呢。

  就这样,她背负着沉重的责任、庄严的承诺、全家的希望,洒泪离别故乡安阳,离别家人,只身从河南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初来乍到,她干过自行车零件组装工,每天黑白连轴转、昼夜颠倒地干,不到一年就没活了。后来,还是在河南老乡的介绍下,来到了医院干起护工。这几年,她辗转市里的各大医院,凭着一副好身板、一颗善良心,闯出了一条自食其力的路。

  医院的窗外不时传来救护车的笛鸣,让她的心阵阵发紧,白色病床旁的折叠椅,就是她的休息之地。晚上打开它,那窄窄的不足一米宽、两米长的椅子,便成了她一年三百多天的睡床。白天,端水、喂饭,端屎、接尿,擦身、按摩……动作稍迟了,遇到性子急的病人,还要忍受难看的脸色与呵斥。刚来时,她偷偷地哭过,但转念一想:好端端的人得了病,身体难受,咋会有好心情?她也就想开了,擦干眼泪,扭身就换成一副笑脸。

  夜里躺在“床”上,回想起自己护理过的病人,每天接触生老病死,从起初的害怕,到后来的坦然,遇到形形色色的病人,但毕竟还是好人多啊!她想起患脊髓炎康复的王大姐,还送给她一大包半新的时髦衣裳,还有刘大娘、常大娘、孙大爷……记得第一次看护的病人,就是生命垂危的刘大娘,眼见一个人像一片落叶,渐渐枯萎成冰冷的尸体,她很害怕。刘大娘患脑出血,已经一个月不省人事了,监控仪上老人的血压一直往下掉,她慌张地喊来大夫,大夫为老人检查后摇摇头说:通知家属吧,患者已经不行了。她给老人的儿女们打过电话,就守候在病床旁边。夜漆黑似铁,窗外冷月似冰,她孤独地守候着老人。夜真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时间似乎静止了,老人的儿女们怎么还不来呀!她给老人掖掖被角儿,困乏的眼睛紧张地盯着监测屏幕,锯齿状的心率波导线开始变缓、变缓,渐渐地,渐渐地拉成了一道直线……

  她照顾的另一个病人,是一个患尿毒症的常大娘。老人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是她送走的。老人只有一个女儿,女儿接到她的电话赶来时,母亲已经停止了呼吸,女儿哭成了一个泪人,哽咽着对她说:“贺姐,你能不能替我妈擦擦身,她生前爱干净,让她干干净净地走吧,我太伤心了!”

  贺姐有些畏惧,这是她第一次为亡者擦身,但还是壮起胆子,端来一盆温水,从头到脚给老人擦净了身子,又给穿上寿衣,送老人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还有一次,是护理一位常年瘫痪在床的孙大爷,老人跟她投脾气聊得上来,亲热地叫她“小贺儿”。护理老人三个多月后,她接到哥哥的电话:“老妈病危,快回家。”她伤心难过时,大爷却小孩子般扯着她的衣袖不让走,她也不放心老人啊,便临时帮忙找了一位老乡替她照顾大爷。老人的儿子说:“贺姐,我父亲早把你当成一家人了,我们每天忙着上班,是你在替我们尽孝啊!有你帮着照顾,我们心里特别踏实,你可一定要回来啊!”

  还有她护理过的一位董大娘,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后,大娘的儿女都来了,老人病重的这一个月,是贺姐日夜守候,大娘一阵清醒,一阵糊涂,清醒时就拉着贺姐的手聊天。老人的女儿望着贺姐的黑眼圈说:“贺姐,你找个地方睡会儿吧,这会儿有我们呢。”她找了个角落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天蒙蒙亮了,她忙跑去看大娘。老人昏迷了一整夜都没睁眼,可贺姐一进屋,老人竟奇迹般睁开一双深陷的眼睛问贺姐:“你去哪了?”贺姐说:“大娘,我刚才睡着了,您是不是想吃点东西啊?”老人点点头。她立刻冲了一碗藕粉,一勺一勺地喂大娘。老人吃完后,朝她点了点头,翻个身,啥也没说就停止了呼吸。那一刻,贺姐觉得即便儿女围在身边,老人就是一直要等她回来,吃上一口她喂的藕粉……贺姐手里的碗还没放下,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进碗里。

  贺姐想做一个有良心的好护工,护理病人从不偷懒,甚至病人没要求她干的,她也会主动找活干。她的勤劳善良,使许多病人即使痊愈出院了,也和她成了好朋友,她的活儿常年干不完,名气也越来越响,许多医生、护士都帮她介绍需要护理的患者。

  我终于能够站立起来,像是孩童般晃晃悠悠地迈步了,在楼道里,贺姐跟随在我身后,怕我摔倒了,就用手紧紧拽住我宽大的病号服,轻声地给我鼓劲儿:“好,站稳了!向前迈一步、再迈一步,真棒……”这学走路的场景,使我倏地回忆起,小时候妈妈拽着我的儿童罩衣教我学走路的情景,泪珠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我出院回到居住的小区,从车里出来,金色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竟有一种隔世重生的感觉!前面一片青葱,原来是一片水灵灵的小草,根根精神,草尖上挂着露珠,在蓝天下闪着光,绽放着生机。是的,不能成为大树,做一株小草也好,只要心是绿的,只要拥有一颗翠绿的爱心,就不是穷人,就会幸福。

3 上一篇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版权说明:天津日报报业集团所属10报2刊所有作品,版权均属于天津日报报业集团,受《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的保护。所有关于天津日报报业集团及其子报子刊内容产品的数字化应用,包括但不限于稿件签约、网络发布、转稿等业务,均需与天津日报报业集团商谈,与天津日报报业集团有互换稿件协议的网站,在转载数字报纸稿件时注明“来源-天津日报报业集团-XX报”和作者姓名,未与天津日报报业集团有协议的网站,谢绝转稿,违者必究。
天津日报报业集团法律事务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