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行业,五行八作,大抵包括了平常百姓从事的各种行业。大杂院居民全是劳苦人,他们从事的职业全在五行八作之内。何谓“五行八作”?“五行”: 车行、船行、脚行、商行、牙行。大杂院里的男人,前三行的居多,至于那个“商行”,不敢当了。
天津人说“商”,要有店铺,俗称“门脸儿”,还要有个“字号”,所谓坐地行商。有门脸儿、有字号的,必然还要有自己的住处,每天背着大包袱走街串巷卖布头、卖洋袜子,不敢自称为“商”,那叫做小买卖的。
“牙行”,生意场中的中介。旧天津时,称为“跑合儿”的。“牙行”始于秦汉,盛于江浙。在生意场,买方卖方,不便直接接触、传递信息,你想买什么东西,他想卖什么东西,先找到“牙行”,请“牙行”摸清情况,有了卖方,再找到买方,双方接触,不能当面讨价还价,还要请“牙行”出面,讨价还价是一桩一分钱不让的无情交往,谈不拢伤感情,由“牙行”出面代理,经过一番周折,双赢,生意做成了,大家都欢喜。
“牙行”人士,要的是身份,衣着体面,文质彬彬,那时候没有私人汽车,但“牙行”人士大多有私人包月的胶皮车,天津人称之为“包月儿”。从车行租出一辆胶皮车,雇用一个拉车的人夫,只拉自己这辆胶皮车,就等于现在的私家车。现在的经纪人出入“打的”,没面子,没有人和你谈生意了。
大杂院里的男人,没有资质从事经纪人工作,背个大包袱走街串巷卖布头,也用不着经纪人。如此,“五行”职业,大杂院就少了商行、牙行这两行了。
没有了商行、牙行,剩下的三行中,船行,以船为家,大杂院的船行,只是在河岸拉船的纤夫,基本上属于脚行。早年间的天津脚行,有“散”脚行一个分支,散脚行不属于任何一个群体,也就是不被脚行把头控制,自己找零活儿,被把头雇用的脚行,大多集中居住,一是为出工方便,二是受集体保护,脚行之间常有争执,严重的更有“过节”,住在大杂院里容易人单影孤,遇到仇家就要吃亏。所以,大杂院里的脚行人家也不多。
大杂院里的男人做零活儿,糊口谋生,归于“八作”范畴,何谓“八作”?生意场外的手艺人,如金匠、银匠、铜匠、铁匠、锡匠、木匠、瓦匠、石匠,俗称“八作”。
“八作”不包括读书人,老师、小报记者、代写书信,反正就是读书识字者辈,大杂院里也不为多见。旧时,天津“五行八作”之外,还有不成文的一行,被称作“打八叉”。
“打八叉”
上世纪50年代,老舍先生话剧《龙须沟》里,有一句名言“五行八作里没有你这一行”。说的就是天津人的“打八叉”。
可能北京人的“没你这一行”和天津人的“打八叉”,还有区别。到底天津人的“打八叉”是干什么事由的,一言难尽。
先要说明,“打八叉”属于正当事由,绝对不是不良行当。旧时代,社会秩序混乱,坑蒙拐骗无处不在,这和“打八叉”无关,再等而下之,讨饭也不在“打八叉”之内,现在说的不偷不抢不要饭,不给国家找麻烦。这就是“打八叉”的底线。
我过去在工厂劳动,接触过许多底层社会的劳动者,其中许多就是旧时代靠“打八叉”养家活命的穷苦人。后来我写了一部话剧,说到“打八叉”,我的解释是:“什么不是人干的活儿都干,什么不是人挣的小钱都挣,什么不是人受的气都受。”这就是“打八叉”人等的生活感受。
“打八叉”,生计无着,天亮睁开眼睛,不知道今天应该去哪里找饭辙,反正不能在家里呆着,天上掉不下来馅饼。走出家门,来到“三不管”,一个人卖什么生疏东西不开张,凑过去,帮助吆喝:“带钱的,你算来着了,买吧,买吧,百年不遇,原来云南进贡的珍品,天津人开了眼啦!”一阵吆喝,开张了,越吆喝越来劲儿,吆喝一天,不开张的买卖,窝在手里的东西抢购一空,能不得点酬谢吗?第二天的饭有了,今天晚上的二两小酒也有了。
遇见卖洋袜子的小贩,刚放下大包袱,才要吆喝,“打八叉”人士一步抢上前来:“哎哟,大哥,你怎么几天没见,十天之前买的您老那双洋袜子太好了,商店里卖的线袜子,三天露大脚豆儿,您老这双洋袜子,半个月洗洗新的一样。老街坊们打听哪儿买的,我跑了好几天没见到您老的影儿,今天可碰见您老了,先给我来二十双。”
“哎哟、哎哟,不行,今天没带这么多货。”这里正在争执,逛“三不管”的人围上来了,你一双,我一双,全都抢光了。当然,明天的棒子面钱挣到了,二两小酒也有了。
天津人说:“惹惹一天,两块二三。”靠“打八叉”养家活命,也是一条生路。
我的一篇小说《找饭辙》,说有一个人,要本事没本事,要手艺没手艺,要力气没力气,“打八叉”。晴天,马路上帮助人推车、拉小车送货,老地道下坡危险,帮助保护,上坡要力气,就帮助推车,忙乎一天,也养活一家人。
连推车的力气都没有。一个人逢到下雨天,南门外地处低凹,马路上积水,下电车一脚踩在积水里,好好一双新鞋毁了。“打八叉”者就将几块方砖放在积水里,下电车的人踩着水洼里的砖头走上边道,一分钱,一场暴雨,马路积水几天不退,棒子面钱又挣出来了。
喝小酒
晚上,大杂院里的男人们下工了,他们洗洗身子,换件干净衣服,晚饭未熟,门前摆上板凳,再一个小板凳,没有小板凳,就摞上两块砖,各家男人们相互打过招呼, 各自摆好自家的小酒壶,没有酒壶摆上一只杯子,偏您了,吱吱吱,各自吮口小酒,其乐无穷。
大杂院里的男人们,每天晚上喝小酒,是天津卫一道生活风景线。一大杂院里头喝小酒,还有规矩。何谓喝小酒?喝小酒,酒量要小,至多二两,而且速度要慢。二两小酒,要喝一个小时,一口吞下去,坏了老少爷们儿的规矩。小毛孩子,叔叔伯伯面前,充大尾巴鹰,没人管你,你老爹会出来,一个耳光,把你扇回屋里去。
而且只能喝散酒,从小酒馆打来的散酒。原瓶装的品牌酒,那时候没有茅台、五粮液,最高等级的是直沽高粱,就算你有钱,买了一瓶直沽高粱,也不能一次喝光,至少要喝五六天。坐在大杂院里,一晚上喝净一瓶直沽高粱,你跟谁怄气吧,一定有人往多处想,你一口气喝光了一瓶直沽高粱,明天就有人搬来一个大酒桶,和你叫板,有胆量的你出来,十斤老白干,你半桶,我半桶,㞞了,跪地上磕头,收你做个干儿子。
这叫戗火。
大杂院里的男人喝酒,就到小酒馆去打散酒。那些开在胡同口的小酒馆,备有两种酒,一毛七一两的是高等酒,一毛三的是普通酒。大杂院的汉子,因酒的等级不同,分为一毛七哥们儿和一毛三爷们儿两大阵营,前者多是年轻人,后者便都是六十岁往上的老年人。
女性专属时间
男人们二两小酒喝罢,再吞下一盆面条,或者是五十个水饺,时近9点,老九奶奶出来,一声吆喝,哥儿几个、爷儿几个酒足饭饱,该遛遛弯儿消消食去了。于是,大杂院全体男性居民,一个个走出院门,或去河边观景赏月,或坐马路边儿上,听商家摇留声机放唱片,《武家坡》《借东风》,马连良、梅兰芳,好不其乐无穷也。
男人们走光了,晚上8点半之后,大杂院开始了女性专属时间。
仲夏三伏,溽暑难当,大杂院里更是一团湿热,活活就是一个大蒸笼。女人们劳累一天,里外衣服早被汗水湿透,一次次贴在身上,好不容易盼到晚上风起,最高的享受就是洗洗身子,坐在院里挥动大蒲扇,全身放松,回味回味做人的幸福。
只是大杂院属于男人的天下,哪里有避人的角落放心地洗洗换换。于是,老九奶奶想出个办法,晚上8点半,是全大杂院净院时间,把男人们轰出去,留出女性专属时间,实现“女权社会”。
当然,也有潜规则,念书的学生晚上需要复习功课、写作业,还是读书重要,小学生晚饭前将作业写完,真有了读中学的秀才郎,留在房间里,背向窗子,潜心读书,据说这种环境中读书效率最高,那才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了呢。
一个问题,大杂院没有院门,冷不防闯进来一个愣头青,怎么办?不要紧,老九奶奶早有安排,男人都走了,老九奶奶请出一位行动不便的大爷,搬个板凳坐在院门外,有人来,找谁,河沿儿凉快去了,到河沿儿喊一嗓子,他就答应了,如此这般,行动不便的这位大爷,就成了大杂院的义务门卫。
入夜10点,男人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一人一盆凉水,脱光膀子,稀里哗啦,一阵扑腾。老九奶奶又出来,将门外把守的大爷搀扶进来,沏一壶热茶,刚才的义务门卫半躺在躺椅上,又是一幅其乐无穷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