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每一个远道而来的淘金者都能实现心中的梦想。还是那条河,还是那一床流沙,还是那一轮暴烈的太阳,还是几乎流干的汗水。令失意者遗憾的是,眼看着金沙在自己的身边流去,千百次地淘洗,就是没有发现一粒沙金。
失意者责怪命运,只有诚实的淘金者才会告知你:你缺少一双慧眼。淘金者不能只怀着黄金梦,珍惜金沙者才具有发现沙金、洗出沙金的慧眼。
一部创刊于1926年、在天津存在了11个年头的画报,先后出版了1587期,曾经给老一代的天津人,也给大江南北的读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它记载了一个历史时期的天津,乃至于中国的社会风貌,是近代中国一笔丰厚的文化财富。
余生也晚,没有看到正在出刊时的《北洋画报》。虽然也看到过上辈人手举一卷《画报》,全神贯注、废寝忘食赏读的情景,但并不理解它何以如此引人入胜。我还要完成不堪重负的作业,什么画报于我都毫不相干。
真正看到《北洋画报》,是1956年住在新华路文联大楼的时候。新华路263号,不知道原是谁家的私邸,院内小桥流水,几株古树,三层楼房,几十间住房。天津文联和作协迁入,我是第一个住进来的小干部。初搬进来的时候,只有几个人,一幢三层洋房,空空荡荡。偏偏此时文化局收缴来一大批旧书刊,暂存三楼。
好奇心驱使,下班人们散去,我就偷偷爬上三楼,反正一个小读书人也做不出什么坏事,就是想看看旧时书刊到底是些什么货色。对于堆积如山的武侠小说和言情小说,我没有一点兴趣,那时有理想、有追求的年轻人,是不接触此类消费文化的,更没有人视此类“垃圾”为经典。于是,我对三楼存放的旧书刊,也就没有什么期望了。
有一天,我也是实在闲着没事,晚饭后又悄悄地爬上了三楼,在旧书刊堆里东扒西找,发现了厚厚一堆《北洋画报》。哎呀,这可是“不良画报”,少年时不敢翻看,因为每期封面都印着美女明星们的玉照,翻看这种画报,怕家长责骂。如今好了,三楼储藏间只有我一个人,那些“慎独”的古训,于此只是废话一句了,大胆翻看。
好了,这一下引我走进了另一片天地,原来世界上不只有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和《红楼梦》,市井社会也有一片文化天地,这一片天地算不得光辉灿烂,但至少也是五光十色。
然而,住在新华路263号的时间并不长,我就奉命离开这里,到工厂劳动去了。新华路263号,值得留恋的储藏间里无价的宝藏呀,无缘得见了。
1980年重返新华路263号,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爬上三楼,但已空空如也。问一直没有离开的朋友,说是烧了不少,也有许多中饱了私囊。
1985年,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影印出版了全部的《北洋画报》,匆匆跑到书店,看到摆在玻璃柜里的样书,兴叹而去。太贵了,以我一个小编辑的工资,不敢高攀。
感谢网络时代,在网络上找到了一处售卖电子书的网站,虽然收费可观,但此时我已算是一“户”了,立即下单、下载,从此,我有了全套的《北洋画报》。
这本杂志不带政治色彩,虽偶尔有些新闻,譬如军阀混战,但无论谁胜谁败,它都不表态,它只记录战争中的流离失所、妻离子散,表达对平民的同情,对军阀的谴责。
它关注社会民生,更关注彼时娱乐界的状况。就是在《北洋画报》对于娱乐界的关注中,我看到了近代中国文艺的发展情状,看到了戏剧、电影、艺术、娱乐的活历史。
不过,我终究只是《北洋画报》的一位翻阅者,虽然获得许多知识,但从来没想过从《北洋画报》中梳理近代社会生活和近代艺术的发展脉络。就像我使用电脑一样,自认为是半个高手,其实电脑提供给使用者的功能,我只会操作极少一部分。
马千先生孜孜于学,在出色完成电视导演本职工作之余,搜集、保存、整理、分析、研究《北洋画报》,付出了非比寻常的努力。如今马千先生将其爬梳《北洋画报》的心得写成一部专著,为读者认识《北洋画报》出版时期的社会生活、物质与精神追求、娱乐样式、民生礼俗提供了清晰的线索。
少年时期,我曾视《北洋画报》每期的美女封面为低级趣味,经小友马千的整理,方知那些美女封面改变了世俗对女性的看法,驳斥了封建时代歧视妇女的观念,张扬了女性的个性与尊严。《北洋画报》里的女性不仅容貌美丽,她们对社会的贡献更彰显了女性的价值。
从小友马千对艺术界的关注中,我看到了《北洋画报》培养和提倡的艺术欣赏观:古今中外,兼容并包,从传统的“捧角儿”到理性的品评。
诸如此类,刷新人们既往认知的信息,在这本《画楼:〈北洋画报〉忆旧》中,可谓不胜枚举。
将《北洋画报》浩如烟海的信息进行分类整理与研究,其事亦艰,其心亦苦,其志亦坚,其言亦凿。小友马千付出的精力非一般人所能企及:最初是在旧书肆中搜寻《北洋画报》的影印版,以不菲价格购得二十余册,但比起全套33册还差很多。从此,马千陷入了搜寻缺失画册的苦海,他搜寻旧书摊,联系藏书家,许是命运眷顾,几年时间,居然把影印版《北洋画报》补齐全了。此后的十几年中,他又开始收藏原版《北洋画报》。他说,看原版和看影印版的感觉非常不同,画报的设计之美,影印版只能给一个模糊的轮廓,原版却纤毫毕现。更重要的是,原版画报传递的历史信息更为丰富,手翻原版画报,耳边似乎传来远处电车行进的声音、窗外行人的脚步声。你看到的是“现场”,而不是褪色的故纸。
我想,正是这种现场感,启动了小友马千在画报里搜寻历史的灵动。
呈现在读者面前的《画楼:〈北洋画报〉忆旧》(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为读者勾勒了《北洋画报》时期的天津乃至中国的诸多剪影,虽不是历史的全貌,但正可提醒读者诸君: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有许多场景、许多过程已经淡出了我们的视野,重新将其打捞出来,至少可以丰富我们对于过去的认知。
《画楼:〈北洋画报〉忆旧》是一本值得珍存的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