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时代,是从“开元全盛日”转变为“路衢唯见哭,城市不闻歌”的时代。杜甫的一生,是从“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转变为贫病交加、流离道路的一生。杜甫写他的时代和他自己的生活都是蘸满血泪,沉郁悲哀。但是我们读了他的诗,并不因而情绪低沉,反倒常常精神焕发、意气高昂。因为他那百折不回的乐观精神在字里行间感染着我们。
翻开这部诗人写给诗人的心与心交谈的传记,透过冯至笔下情真意切的文字,感受杜甫那颗始终滚烫的心。
“携妻抱子流离日,始信少陵字字真”。研究杜甫的冯至,早年却不喜欢杜诗,只觉得离自己太远。直到跟随西南联大颠沛流离,他才共情到杜甫诗中的血泪。
世事凄惶中,杜甫成为摆渡人,带我们穿越了内心的荒原。他半生郁郁,老境荒凉,辞世八九十年后,作品方被广泛承认。他的诗,总被称“沉郁顿挫”;他的脸,总一副苦大仇深。其实,我们误读了他上千年。
冯至站在读者的角度,由诗人写诗人,采用“以杜解杜”的方法,将审美情绪与史学意识恰当地融合在一起,用一个现代人虔诚的心与虔诚的手尽量还原给我们一个唐代的杜甫。这部《杜甫传》可以说既具有信史的资格,又具有较高的文学性。
冯至是著名诗人、学者、翻译家,博古通今,学贯中西,早年留学德国,回国后历任同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北京大学教授。在杜甫和杜诗的研究上,他以严谨求真的治学风格,结合前人的研究成果,提出不少自己的创见,撰成《杜甫传》一书。该书自1952年初版后影响至今,不仅为知名学者如钱钟书、杨绛、程千帆等所称道,更入选《中小学生阅读指导目录(2020年版)》,备受老师和学生的推崇。
读书的时候,我们读到的杜甫,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的落魄文人;也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的读书人。
杜甫出身名门,在他的先辈里,有大将军、大诗人,也有高官。6岁的时候,他就有机会观看公孙大娘的剑舞;9岁的时候,他就开始临摹虞世南的书法;12岁时,他多次聆听李龟年的歌声。回忆自己的童年,他说,“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就在他上树摘梨摘枣的时候,他的诗已经像熟了的枣子那样引人注目。洛阳名士崔尚、魏启心见了,皆为之惊叹,说他是班固、杨雄再生。此时的杜甫,还是翩翩少年。
杜甫在家稳妥成长的时候,李白已经提着剑四处游览了。公元731年,杜甫20岁。在20岁至29岁的十年内,杜甫有过两次长期的漫游,漫游的区域是吴越和齐赵。读到这一章节,你会发现,年轻时代的杜甫其实也是一个有着浪漫情怀的文艺青年,有着“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的性格,有着“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的胸怀。但这时的杜甫也是真实的,他所处的社会环境能够使他有裘有马,允许他用放荡与轻狂来鄙视人世的庸俗。那时的他,不只是一个诗人,还是一个骑胡马、挟长弓、箭不虚发的少侠。他的漫游妥妥地变成了自由自在的休闲游。在江南,他置身于秀丽的山水中,在姑苏拜访了吴王阖闾的坟墓,游览了虎丘山的剑池;走出阊门,拜谒太伯庙;登西陵古驿台,在会稽体会了勾践的仇恨,寻索了秦始皇的行踪……壮年时“裘马轻狂”的经历,成了他一生中最潇洒的时光。735年,杜甫曾回乡参加进士考试,却落榜了,即使进士落第,也没有影响他的心情。那时的他,除了写诗,一事无成。
杜甫在江南游历的时候,李白正在齐鲁大地上游走。等到杜甫到了齐鲁大地,李白又到了江南水乡。两人总是阴差阳错地错过,直到杜甫33岁(744年),两人才在洛阳相遇,此时的李白,早已名震江湖,完成了不少名篇佳作。杜甫立刻成为李白的迷弟。二人相携壮游,白日携手同行,醉里共榻而眠。“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写他的欣赏;“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表他的崇拜;“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谱他的惜别;“故人入我梦,明我常相忆”,诉他的思念。
他羡慕李白无拘无束的生活,但他又不得不跟这种生活告别。杜甫在长安时间越久,越是看到了这令人痛苦的现实,他怀念和李白一起游历的日子,但他又想在长安谋得一官半职。747年,36岁的杜甫再次参加应征考试,再次落榜。他的父亲也去世了,没有了坚强的后盾,他的生活越发落魄。他在长安一带流浪,一天比一天穷,为了维持生活,他低声下气,做了贵族府中的“文人”,专门写些诗供贵族玩乐。蹉跎的岁月从此开始。
唐玄宗时,杜甫被任命为河西县尉,上需逢迎长官,下要鞭挞黎庶,44岁的他虽仕途不顺,仍坚辞不受:“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继而改就一个低阶官职。不久,京城沦陷,新继位的唐肃宗收复长安。759年,杜甫赴华州就任,沿途民生涂炭的悲剧凝结成了《三吏》和《三别》,成为他诗词中的巅峰。他挣脱了“诗是吾家事”的小我,而迈入了“言寄天下情”的大我。《石壕吏》是封圣之作。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杜甫的笔墨只哭百姓忧。隐忍的幽咽,伴随悄然的泪,滴入了岁月的长河。泱泱尘世万千草芥,虽不可胜数,却无几人能抵挡争权夺位者随意泼洒的一场风雨。历史往往为大人物立传,却由小人物的苦难写成。只有杜甫,细腻地描绘了他们的生活,让他们借由他的文字存在着。
人生缘何不如意?只因未读杜少陵。冯至的《杜甫传》篇幅不大,却凭着严谨凝练的文风,在文坛占据了一席之地。让我们在不确定的世界与杜甫相遇,做个从容笃定的人,不喜不惧,自在独行。
在·线·阅·读
家世与出身
杜甫在给他第二个姑母写的墓志铭里提到他的家世:“远自周室,迄于圣代(唐代),传之以仁义礼智信,列之以公侯伯子男。”他在《进雕赋表》里也说,他的祖先自从杜预以来,就是“奉儒守官,未坠素业”。我们读了这两句话,再看一看前边的那串世系,他的祖先多半充当过太守、刺史、县令一类的官吏,我们便不难看出,杜甫是出身于一个有悠久传统的官僚家庭。这样的家庭有田产不必纳租税,丁男也不必服兵役,在社会里享有许多封建特权。它和名门士族通婚姻,遵守儒家的礼教,专门辅助帝王,统治人民。到了杜甫降生后,他家庭的声势已经不如往日煊赫,渐渐衰落下来,但是元旦聚会,仍然被乡党赞羡,每逢婚丧,远近的亲友都来观礼。由此我们可以理解杜甫庸俗的一方面,他中年时期在长安那样积极地营谋官职,不惜向任何一个当权者寻求援引,这和他家庭的传统是分不开的。
至于杜审言(约645—708,杜甫的祖父),少年时与李峤、崔融、苏味道共同被人称为“文章四友”。他的诗的地位,与较晚的宋之问、沈佺期齐名,因为他们是五言律诗形式的奠定者。齐梁以来,诗人脱离现实,崇尚形式,钻研格律,到初唐时律诗已经形成。此外宫廷应制,向统治者歌功颂德,更给这种诗体以发展的机会。可是沈宋的律诗长不过六韵八韵,很少到十韵以上的,而杜审言的《和李大夫嗣真》就长到四十韵,当时称为名作。排律到了杜甫手里,得到更大的发展,元稹曾经这样称赞杜甫的排律:“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我们现在看来,杜甫伟大的意义绝不在于排律的成功,排律在杜诗里反而属于创造性比较贫乏的部分。但是这种诗对于杜甫却是家学渊源,关于这一点,从北宋起就不断有人提及。杜甫本人也以“吾祖诗冠古”自傲,并且在他的儿子宗武生日时他也谆谆告诫:“诗是吾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