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文艺周刊 上一版3  4下一版  
 
标题导航
青春园地
本专栏面向全国高校在校生
投稿邮箱wyzkzhuanlan@sina.com~~~
孙犁先生诞辰110周年
(1913.5.11——2023.5.11)~~~——读“我与孙犁”丛书
~~~
回到首页 | 标题导航
2023年05月11日 星期四
3 上一篇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青春园地
本专栏面向全国高校在校生
投稿邮箱wyzkzhuanlan@sina.com
一方明镜
照人生(图)
袁 瞩 插图 墨语
插图 墨语

  我四五岁时的童年记忆,现在已经很难想起些什么,只是清晰地记得那些日子里的背景音,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婉转和谐的音符,时而清脆嘹亮,时而低沉缓和。直到几年之后,我看到妈妈相机里的视频,一个身穿鲜艳红裙的小女孩,戴上夸张的墨镜,跟随着视频里音乐的节奏随意舞动,蹦蹦跳跳的动作让人忍俊不禁,而镜头一转,便是一位老人埋头拉京胡的背影,那些音符的主人,就是我的姥爷。

  姥爷的家里有一个比较宽敞的房间,白天是姥爷的京胡练习室,晚上是我的卧室。在我童年的时光里,我们每天都会并排坐着研究自己喜欢的东西,互不冒犯。他的琴声高昂刺耳时,我就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大,琴声低缓柔和时,就把音量调小,仿佛在与那不合我心意的琴声作对。我热爱的《巴啦啦小魔仙》的世界,比他的“玉堂春含悲泪忙往前进”有趣多了,我总是享受姥爷不在家的时候,独自霸占一段没有刺耳琴声的时光。

  这样的时光持续了将近十年,顽固的我并没有被姥爷旷日持久的热爱感动,也没有像姥爷想象的那样,主动提出要学习这样一门乐器,可眼镜的度数倒是攀升起来。直到六年级的暑假,妈妈的同事想要让她的儿子学京胡,拜托妈妈找姥爷带他们去见一见京胡老师。

  我知道姥爷前几年在上老年大学,毕业之后在跟一个老师学习,每个周六背着琴谱和京胡,骑着自行车爬过四个大陡坡,再满头大汗地爬回来,就能吃到姥姥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饺子。但由于我和姥爷爱好的隔阂,我从未见过这位老师,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妈妈问我:“你要去吗?”

  我不愿一个人待在家,便点了点头。

  有的时候,人与万事万物的缘分,是由某一个微小的瞬间决定的,如果我当时再懒散一点,继续固执己见地沉浸在电子产品带来的虚幻快感之中,或许我又会和京胡错过几年的时光,和平凡生活下掩藏着的另一个缤纷多彩的世界擦肩而过。

  九年时光足以冲淡一次初遇的记忆,我不记得我是怎样踏入那间书房,对那位老师有着怎样的第一印象,那天的谈话又是如何进行的。可记忆中,却残留着萦绕在书房的浓郁烟草味,一袭白衣、容光焕发的老先生坐在窗边笑谈,还有我和他心灵相通的对视。

  灰色的阔腿短裤和白色的衬衣,舒适妥帖地穿在他的身上,他右手擎着烟,两三句话过后便吸上一口,吐出形形色色的烟雾。他的眼睛在吸烟时半眯着,吐出烟圈后又睁开了些,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大人们,不时从喉咙深处爆发出一阵大笑,总是让人忘记他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

  突然,小男孩偷偷扯了扯他妈妈的衣服,凑到她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便扬长而去。老师望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我对他们说了些什么并不感兴趣,只知道他们在祥和的气氛中交谈,烟味有些刺鼻,但总算还能忍受,闻得久了甚至能够回味出烟草的清香。不知过了多久,我一直安静地坐在一边,观察着地板上的纹路,用手触摸着皮质沙发的弹软,然后到自己的世界里胡思乱想。

  “我觉得这小姑娘挺适合学这个的,能坐得住。”恍惚间,我听见老师有力的声音,不知所措地抬头看,却发现老师指着我对着妈妈说话,“她比小男孩能坐得住,学这个就需要能坐得住的孩子。”下一秒,他就把目光转向了我,我看清了他脸上的皱纹和老年斑,也看清了他眼神中精神焕发的激情和活力。

  “你想学吗?”妈妈和姥爷也是极力想让我学的,他们不说话,只是看向我。

  我低下头,这个问题姥爷问过我很多次,你想学吗?在以前的所有时刻,我的回答都是:不想,当然不想。可此刻,我却鬼使神差地抬头迎上了那位老人的目光,点了点头。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

  玉兔又早东升。  (京剧《贵妃醉酒》)

  我就这样踏上了学习京胡的道路。我时常回想当初一口答应下来的原因,可是除了对上老师眼神时那一瞬间的震撼,就再也想不起什么其他的。那是一种虽然无声却极其热烈的邀请,是一种柔和却坚定有力的逼迫,仿佛我不答应,便一定会用余生后悔此刻错误的决定。

  后来我猛然醒悟,原来那就是真诚。

  小男孩坚持了几个周末,他的妈妈便抱歉地告诉老师,孩子似乎对此不太感兴趣。而我却留了下来,或许是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放弃,所以便一直坚持着。

  开始的练习简单又枯燥,没有唱段,没有曲调,只是用琴弓来回刮蹭着两根琴弦,然而要想真正做好却并不容易,只有把最简单的做到最好,才能游刃有余,这就是基本功,任何天赋都无法取而代之。拉弓、送弓的力度,弓头的强度,声音持续的时间,都由右手控制。老师说,左手占三成,右手占七成;左手是天资,右手是汗水,只有配合好,才能成就精彩的乐章,和人生一样。

  我并不厌烦这种枯燥,这比从前学书法时,一个一个笔画地练习有意思多了,书法是流动的静默,每一次提笔运笔都要与呼吸节奏相洽,是在宁静中体会生命的律动;而京胡是灵动的炽热,每一次拉琴所发出的声音长短不一,强度各异,却都是用琴弓与琴弦敲响生命的心门后,得到的热烈回应。书法是空间的艺术,用有温度的纸张留存“我活着”的痕迹;而京胡是时间的艺术,那些已经成为回忆的心流,会时刻唤醒你当下存在的意义。

  我喜欢能让我感受到自身存在的东西。

  老师发现我似乎有些天赋,便高兴地教我拉奏比较简单的京剧唱段,从《贵妃醉酒》开始。他把磁带放入书桌上的录音机里,那台录音机吞进了磁带,端庄大气、四平八稳的音乐便流淌在书房里,醇厚流丽的唱腔缓缓道出“海岛冰轮初转腾”的大气磅礴。

  老师说,三流琴师拉曲谱,二流琴师拉技术,一流琴师拉情感。只有感受着人物的感受,手下的曲调才会和谐动听,京剧囊括了万千世界,美术、音乐、舞蹈,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合适的位置,但最终都为文学服务,而文学就是万千世界。

  我所学习的只是这万千世界其中的一个小小的工种,因为琴师通常坐在舞台的侧边,只留给观众一个潇洒的侧身,但正是这种既参与其中又游离其外的角色,给了我更好地观察和反思的视角。后来当老师解释《贵妃醉酒》的唱词时,我才明白冰轮是月亮的别称,我才明白杨玉环的雍容自得,在与万物彼此映照。

  初二那年,在我的学习取得了阶段性进步之后,老师给了我一把琴。这琴的琴杆笔直,马尾丰满,音色虽然不像二黄胡琴那样厚重沉稳,体格也不如它大,弦轴不是现在的大多数京胡那样的纯黑色,而是黄棕色的。但令人惊喜的声音和上手时一拍即合的舒适,让我坚信我们从相遇起便不会再分离。

  老师说,这把琴是很多年前,他的老师从天津乐器厂带回来的,现在交给我了。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

  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

  早悟兰因。  (京剧《锁麟囊》)

  过年的时候,老师给我们打来电话,说正月初九在某酒店的小剧场里,会邀请京剧名家前来表演。他给了我们三张票,邀请我们去看。

  正月里晚上的空气依然冰冷,剧场内陆续拥入大量观众,但大多是白花花的头顶,吵吵闹闹地在欢笑中落座。而大幕拉开,又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虽然演出的不同剧目里的不同唱段,演员们却都画上精致的妆容,以最大的热情回馈观众的热情。梅派青衣的扮相华美端庄,唱腔清丽舒畅,赏心悦目;尚派高劲圆亮,平易之处见陡峭,高潮迭起;荀派红娘俏丽活泼,古灵精怪;老生儒雅,有张有弛,风度翩翩;花脸嗓音浑厚,精气神十足。我并没有深入到各个行当中去,自然不知道他们经过怎样繁复的磨合、苦练,才能这样大放异彩,但只是单纯地欣赏,都能感受到“十年功”的积淀,带给他们挥洒自如的底气。演员高质量的表演和琴师激情投入的演奏,赢得了全场观众雷鸣般的喝彩,舞台上的光芒万丈与台下的排山倒海一起让我头晕目眩,像是被暴风雨打进澎湃的大海,自由地随着浪涛大起大伏。

  我难以形容那晚带给我的震撼,暗下决心要好好练习。一年后,我考取了京胡最高级别九级。已经八十五岁的老师来到考场为我打气,他一席白色西装,陪我在候考室拉下两段曲目,然后慢慢地挪到走廊尽头抽烟,凝望着窗外的丰盈绿意。我望着他烟雾缭绕的背影,感到我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我在走廊的这头为现实奔波,而他在彼岸越走越远,我好想冲过去拉住他,却又不愿破坏这份宁静。

  工作人员大声播报下一位考生的名字,到我了。考试结束后,老师、妈妈、姥爷和我在考场外合影。拍照时,老师握住了我的手,我感受到他温热的手掌,雕刻着岁月纹路的手掌,想到他每一天都会在家中教大人或者小孩子们拉京胡,不知疲惫般的从未止息。正是这样的手托起了无数孩子的梦想,正是无数这样的手托起了京剧的未来。

  我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在我青春期因为满脸痘痘而苦恼之时,他用有些颤抖的手为我涂上药膏;在我每一次迅速学会一段新的唱段时,他毫不吝啬地表达赞美与鼓励;在上一次比赛合照时,把想靠边站的我一把拉到中间;当我对他说出文学上的见解时,他露出惊喜而欣慰的笑容;在我为学习成绩患得患失时,他告诉我山高水长终有回甘。我想,或许我从来不是因为京剧艺术本身而坚持到今天,而是学艺道路上注定遇见的那些具体的人,那些相似灵魂的彼此照亮。在快门闪光的那一刻,我们一起露出明媚的笑容。

  往事萦怀难排遣,

  荒村沽酒慰愁烦。

  望家乡,去路远,

  别妻千里音书断,

  关山阻隔两心悬。  (京剧《野猪林》)

  进入高中后,我并没有因为繁重的学业,而放弃每周来到老师的书房继续学习,在周末仅有周六一下午的放假时间里,从日落学到天黑,我也像姥爷从前那样,学完后回到姥姥家,就能吃到热气腾腾的饺子。我甚至怀着极大的勇气,在校园艺术节上拉一曲唱段,但望着台下不以为然的观众,我知道我无法在小品节目和街舞表演的对比下,得到像正月初九的夜晚那样排山倒海的掌声,我和我的京胡发出的声音变成了独语……

  三年后,我坐上一辆颠簸的公交车,开往天津外国语大学。

  现在回想起来,报志愿时我选择天津,或许有很大一部分是受到了老师的影响。天津京剧发展之盛,是我们这些小城市无法比拟的。我踏进天津的剧院,去欣赏《龙凤呈祥》《谢瑶环》这些经典剧目,望着场场满座的观众席,我知道天津的演员是幸福的,观众亦是如此。我还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那些在正月初九的小小剧场里惊鸿一瞥的面孔:康万生、杜喆、赵秀君、张克……我买下一本本场刊,在第一次放假回去后,和老师说着我的见闻,他只是笑着点点头,然后说起他早年在天津的经历,他鼓励我去天津乐器厂,问问那把黄棕色弦轴的琴,是否确实出于此地?去劝业场感受他曾经感受过的繁华,询问我是否能够把场刊带给他看看。我一口答应下来,我发现老师的身躯变得极其瘦小,宽大的衣衫将他深深埋进座椅之中,我预感到某些即将发生的事情,某些来不及兑现的承诺,在这间烟草味始终浓郁的小书房里,我拼命让泪水流回眼眶。

  上大学之后,我很少在学校里拉奏京胡,甚至很少向别人提起此事。或许是因为我不想再给别人解释京胡和二胡到底有什么区别,或许是害怕这些声音再次变成独语,变成无人愿意知晓的靡靡之音。但我每次来到学校,都一定会带着装有两把胡琴的琴箱,看到它,便想起我与老师跨越时空的心灵联结。

  老师依然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在我放假回家的日子教我。那年暑假,他开始教我拉样板戏中的唱段《共产党员》,他说,如果你们学校有建党百年的节目表演的话,这个能派上用场。这段唱腔有些难,节奏不好把握,我用了一个寒假的时间,才把它学得比较不错。后来,老师就只让我拉一些基础的唱段,我又从《贵妃醉酒》开始,只是这时,他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谈到兴奋之处便拿起京胡为我示范,他只是为我打着拍子,用有些迷茫的眼神看着我说:“不错,不错。”即使我漏过了整整一句唱词,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思维敏捷地应答我的发问。他被独自留在了他的记忆之中,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拄杖徘徊。

  噩耗的到来,只是妈妈发来的一条简单的微信:“老师走了。”我久久凝望着这四个字所传达的生离死别,无声痛哭。妈妈说,老师几个月前去医院,就查出了肺癌晚期,家人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老师本人。

  学校因为疫情,没有举办建党百年的节目表演,我的场刊依然保留在我的书桌上,我还没有去过劝业场和天津乐器厂,我和老师有太多阴阳两隔的约定没有实现。可我只是想不起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我痛恨自己想不起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老师是我人生中第一位逝去的身边人,纵使我们从相遇开始,便注定会在我的有生之年面临这一场离别。我想,我要从更高的角度写京剧,它是国粹。可当我坐在书桌前,脑海里却没有宏大的赞美和多么深刻的洞见,只有一帧帧的生活画面和画面里那些鲜活的人。我只能从我偏狭的视角写出我的成长、我的挣扎,我只能说,它已经成为一方明镜,让我在人生的瞬息变化中,构筑恒久坚实的精神原乡,替我在万物的交错流变中照见远方,最终抵达自我。  

  (作者系天津外国语大学国际传媒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大三在读。 推荐老师:侯平)

  编辑手记:

  袁瞩的这篇散文《一方明镜照人生》,来自于她写作课老师的推荐,这篇半命题的作业得到了很高的分数。确实,对于一个大三的学生来说,能驾驭真情实感的五千字散文并非易事,通篇读过,便能明显感觉出作者有着与同龄人相比,更为熟练的语言组织能力和文字功力,而这种钟情于用文字表达和倾诉情感的方式,似乎也透露出作者敏感、细腻和丰富的内心世界,这是作为有潜能的写作者不可或缺的特质。

  在这篇散文中,作者回忆了很多跟着老师学习京胡的点滴日常,以及老师带给她的精神指引。姥爷开启了她对京胡的启蒙,但是郑老师带她见识了平淡生活之外的“缤纷多彩”,点燃了她对京胡独有的热爱。

  袁瞩说,这篇作品的创作初衷,是为了纪念她的京胡老师郑先生。自从前年老师离世之后,她便总想为老师留下些什么,于是便创作了这篇散文。“有些东西总是在我的脑海里萦绕着。每当我看到角落里的京胡和曲谱的时候,就有一种声音在说:写写吧,写写吧,只要你的文字还记得他,他就不会真正地离开。”

  或许是因为对老师有着太深的感情,又或许是人生中第一次面对死亡,作者的文字很容易就使人进入她铺陈的情绪中,那些对于心理状态恰如其分的真诚表达,尤为感人。

  大幕拉开,京胡声起,台上光芒万丈。读罢作品,仿佛能真切地感受到戏曲世界带给作者的强烈震撼。回忆自己当初是如何与京胡结缘时,袁瞩这样感慨道:“人与万事万物的缘分,总会由一个微小的瞬间决定。”站在人生的众多分岔路口,我们往往很难意识到当下的选择意味着什么,一个转身,人生轨迹便就此改写,光阴就成了故事。

3 上一篇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版权说明:天津日报报业集团所属10报2刊所有作品,版权均属于天津日报报业集团,受《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的保护。所有关于天津日报报业集团及其子报子刊内容产品的数字化应用,包括但不限于稿件签约、网络发布、转稿等业务,均需与天津日报报业集团商谈,与天津日报报业集团有互换稿件协议的网站,在转载数字报纸稿件时注明“来源-天津日报报业集团-XX报”和作者姓名,未与天津日报报业集团有协议的网站,谢绝转稿,违者必究。
天津日报报业集团法律事务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