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月,《散文》月刊创刊,创刊号刊发了孙犁《度春荒》《村长》《凤池叔》《干巴》一组短文,为先生“乡里旧闻”系列散文第一批收获。刊物出刊后,专程去耕堂,征询先生意见。先生兴致好,见到我说:“你们的第一期,除了丁宁那篇,大部分都看了。还可以。茅盾的不错。刊物的补白,给人一个印象,为补白而补白的尽量少。鲁迅的短文也有补白。但在刊物上,现在有明显补白的意味。作者也不好。版面要力求大方,不能太挤,要给人以比较舒展的感觉。给我的刊物,已经送人三本,谁来了我都替你们宣传。”
创刊号“笔谈散文”一栏,发表了施蛰存先生专门写的《回顾与前瞻》。孙犁仔细读了,建议我们:“请他写些编《现代》杂志的回忆录,或体会。那是第一流的刊物,现代书局出的月刊。”
那天正好韩映山在,一起议论《散文》。韩说,能否开个专写新人的栏目,“新人物志”,以写风貌为主,发一点议论,吸收报告文学的一些长处。每期有一两篇为好。比如《张士珍在家里》这样的。
1980年7月29日。听说孙犁这几天身体不舒服,一早前去探望。耕堂门前露台上,用几块红砖搭一长条木板,并排摆放着十几盆花,窗下,一架葫芦顺着窗台攀援而上,远远看见孙犁围着花忙碌着,见我过来,拍拍衣服,让我进屋。我说先看看花。在这儿聊聊多好。孙犁说,他觉少,每天4点多就起床,给这些花儿翻盆、浇水、修枝、施肥,忙活到吃早饭。我向他请教养花之道。孙犁自嘲地笑了起来,说,我可不是真正的养花人。侍弄花草不过是为了活动身体。身体越是不舒服,越是坚持活动,对写作大有补益。孙犁又说,他住的大院里,“文革”前家家养花,光白海棠就有十多盆,真是个大花园,现在差多了,这几盆花还是近两年人家陆续送的。进屋后,我问孙犁这几天写东西吗?孙犁说,在看刘绍棠的中篇《蒲柳人家》。身体不好,屋里光线暗,借着窗前的微光,坚持读完了。小说本来时代气息不浓,当标签硬贴上去,写三角恋爱,和社会、人物命运没有多少关系的爱情纠葛,一写就是三角。现实主义走样了。现实主义有个师承关系,哪一流派,有哪些发展。别看热热闹闹的,没有多少能留下来。一些不搞创作的纯理论家,把青年一味捧。刘绍棠也说,老作家,都不对青年人的作品说心里话。我很胆小,怕得罪人。像萧也牧,就是个悲剧人物,爱直言,得罪了人。他家属几次让我写写,我不好写,一写就涉及到一些人。7月里突发头晕,摔倒两次,写东西心发虚。吴泰昌来津长谈一次,走后几天几夜没睡好,牙肿了,又补写三页稿纸,加进去。我一想到病就怕,不是怕死,是怕给人添麻烦。
1981年11月2日,周一,阴天。下午到孙犁家,有客在座,六十岁上下,红黑的脸,皱纹横竖。孙犁介绍说,老张是老战友,现在南郊卫生局工作。1947年,编《冀中导报》,老张办造纸厂,说造纸厂,实际上就是两台骡子拉的石碾。双抄纸,贴满村墙上晾干,贴是个技术活,贴不好就满村飞得都是了。孙犁说起往事,红光满面,眼睛睁大了,身子靠在藤椅上,不时朗声发笑。造纸厂用收集来的旧书做原料,泡纸浆,总是先让孙犁挑一挑,有用的留下。孙犁在散文《静思》中写到过。孙犁对《冀中导报》很自豪,问老张当时发行多少,现在都很难找到了。图书馆里即使找到,也都破损,土造纸还是不行。
老张走后,孙犁又谈起周扬辞职问题,对文艺界形势很关心,表示要过一段再写,现在也不知怎么好了。前些天,写了首长点的诗《吊彭加木》,原不想发表的,李牧歌来(时任《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主编),看见了,非拿走。(《吊彭加木》写于1981年10月21日,载1981年10月29日《天津日报·文艺周刊》)
1982年12月17日上午。在报纸上读到《谈美》,文前小序简要说明,该文出自与一位西北大学研究生谈话的提纲。我有些好奇,孙犁难得有这样谈话的兴致,从文字上看,论述精辟,都是深思熟虑的见解,并非一时之兴。什么人,能有这样的幸运!今天在耕堂,向先生问起。孙犁说,是西北大学的研究生,姓李,三十多岁,准备写毕业论文,导师姓唐,是朱自清的学生。这位李同学先是来信联系,我回复说身体不好,路又远,有事写信吧。信可能还没到,人从西安就来了。我问他论文的内容,他说是作家对美的看法。他的论文有些新东西,论述比较生硬,我和他就谈了起来。边谈边记下要点,后来整理成文。谈的时间不短了,我说还谈吗?对你很例外了。关于美的话题,这回谈得比较系统。
我说,这个年轻人很幸运,您平日难得有这么好的兴致。孙犁说,我身体不好,总怕怠慢了人,得罪人。要看精神好坏,很有关系。要赶对了。有天中国青年社来人,正好我有病,客人也多。讲到四本书,她记不下名字来。我写在纸上,递给她:“你记到本子上吧!”结果她又问:“您一天都怎么过?”我是个病号,还能怎么过。我就有些反感。
1983年4月29日,1983年5月3日,两次到耕堂,前次郑法清在,后一次,柳溪在。
孙犁见到我,先是说:“后记写得很好(此处指遵先生嘱,刚写出的《孙犁散文选》编后记)。”接着又说:“进城后,我是尽力写郊区。每天白天去农村,晚上回来写两篇速写,很卖力气。后来‘文革’时批我没干什么活,我是不服气的,但那终归是表面的东西。对于郊区农民,我没有对冀中农民那样深的感情。我现在写的小说都是实录,当然不是说这样好,而是我觉得这样写,比较适合我的情况。河北师大一位同志比较了解我,劝我别写这些小说,太伤神。但我只能写这些。这一段,准备写10篇小说、10篇故事。有一篇《夜晚的故事》,是写晚上院子里的活动的,花盆常被孩子偷走,邻居家的猫都丢了,后找回来,变了模样,眼圈都涂蓝了。”
郑法清问起换住房的事,说您这房子太旧了,又不安静,早该换了。孙犁笑着说:“现在都讲‘交流’(交换)。我没有什么可给人家的。原来还给人家看些稿子,写点序,现在也声明不写了,看不了了。因此,房子就解决不了。
“进城以后,我是看了很多古书,搜集、整理,但也要有中学时的基础才能看懂。养病时看得更多一些。一生心灵上的创伤很多,‘文革’是一次集中的爆发。可以说是致命的打击。(我说创伤有肌肤之痛和心灵之痛。肌肤之痛,有人已淡忘了。)
“五一时,院子里孩子们多,窜来窜去,大人们说,叫孙爷爷!我站外边,也招呼不过来,就躲在屋里,拿起杨肇祥提的问题,越写越有词了,写了8页稿纸,是我近来写得最长的一篇(即《关于散文创作的答问》)。有一个人名(张溥,字天如),虽然记得很清楚,也要查原书。
“‘文革’后期,无事可干,除写书衣文录,就是写年表,后来抄出几篇较完整的。
“给你写‘读书记’,最费精力。桌上摊一堆书,下笔很慎重,恐怕出笑话。鲁迅当年那么慎重,还出错误,但要尽力避免。
“(19)56年一场大病,躲过了‘反右’。鸣放时,常有人来找我。我说,我人都顾不上了,还能鸣放吗?遂躲过。否则(19)57年是在劫难逃的。我是目标之一。”
1983年8月27日。到孙犁家看望,约有一个多月未来。从近期《天津日报》重发孙犁早年谈报告文学的文章(《报告文学的感情和意志》,1941年10月冀中区油印刊物《通讯与学习》刊发)谈起 。孙犁说,他自己都没有记起这篇文字。河北省博物馆找到后,将抄件寄他。我说,发现他早年的观点和现在似有不同。孙犁笑着表示同意,但说,又不是矛盾的,完全相反的。现在强调真实,是有针对性的,因为不真实的太多了。早年看理论书多,文章都是谈理论。现在看书少了,只能谈些印象了。
我谈到他年轻时,很有锋芒,写文章不怕得罪人,基本上是怎么想的就怎么写,不管对方能不能接受。现在虽然常有人说您文章如何锋芒,比起当年差多了。只是别人的文章更圆滑一些,就显出您的锋芒来了。我提到1952年给安乐师范学校几个学生的信,若是现在写,绝对不会写成这样的。
孙犁说,是的。青年时热情,少顾虑,当时的环境也使人很少想自己。现在看到早年的文章,都不相信是自己写的。
我说,这是文坛很可悲的事。谈到现代文学研究上的一些情况。
孙犁说,青年没有比较,有各种偏爱和看法是正常的。鲁迅当年喜欢迦尔洵、安德烈耶夫,都是文学史上没有什么地位的作家,但与他当时的感情比较投合,就翻译、推荐。和鲁迅后来喜欢的果戈理、高尔基等,相差太远了。青年人有些偏向,不要大惊小怪,现在批贾平凹,大可不必。经过比较,他们会找到正确的东西。
我说,过若干年后,青年人中还会出现“鲁迅热”的。看了很多东西,一比较,最深刻的还是鲁迅,其他人是没法比的。孙犁说,是的。
谈到近期写作。孙犁说,从8月17日下雨那天,开始恢复写作。让我闲着没事,我是呆不住的。已经写了两篇,一是游记(《一九五六年的旅行》),济南、南京、杭州;一是书简,写给贾平凹的,都给了《羊城晚报》。写东西怕给刊物,拖得时间长,就想早些看到。这是老年人的心理吧。下一段还想写点读书记,梁启超等,但又怕麻烦。一写,就要把书摊开。因此,可能先写几篇记住院和住疗养院生活的。
1984年6月初。一次在耕堂聊天,孙犁问我:“听他们说,你也写散文。拿几篇给我看看。”我说刚学着写,不成样子。回去找了《落花枝头》《离宫月夜》等六篇发表过的,拿给先生。大约过了一周,再去耕堂时,孙犁说,几篇散文看过了,文字不错,有些新东西,但还不够深。主要是对生活看得不深。对生活要看得透一些。多读书,多思考。具体意见,要再想一想,准备写一封供公开发表的信给我(即《散文的感发与含蓄──给谢大光同志的信》),又说,对有些问题我们无能为力,只能听之任之。做好自己的工作,在事业上求得发展。作协的人事安排,根本不听我的。辞职也不会理会我。
1986年12月一个周末,看望孙犁。一进门,孙犁即兴高采烈告诉我,为他的“读书记”找了个“地盘”。地盘者,人民日报海外版。孙犁说,一是字大,好看,二是校对认真。以前给《光明日报》发,都要大样寄他自己校对。我又补了一句:“还发得快!”孙犁哈哈大笑,情绪极好,动手拿出报纸给我看。文章发在二版右上角,我点着说:“这就是您的地盘,占领下去吧!”
孙犁说,这几天连写了三篇读书记,正在改的一篇,放在茶几上,我拿起来看,是写《世说新语》的,对于历史与文学的关系,讲得透彻。又说起在《羊城晚报》发的谈杂文文章,拿出报纸让我看。孙犁说,关国栋来信,邀请去广州开杂文会,名单列榜首。他哪里知道,我是什么地方也不去的。孙犁对《羊城晚报》印象颇佳,“花地”编辑万振环请他题写书名,他怕写不好,多写了几张寄去,万振环收到表示,不用的也要“珍藏”。每次寄稿去,万振环必三回信:接稿一封,发排一封,刊出寄样报又是一封。他很感动。
孙犁问到我的写作。我诉了一通苦,内心无法安定之苦,被一些失望、无用的想法纠缠。孙犁说:“我现在除了看书、写作,对任何事也没有一点兴趣。”我说:“您写了这么多,对这个大杂院的人事是非,可从未涉及过。”孙犁有些狡黠地笑了:“邻居是不能得罪的。”
1987年7月,同事小李有些问题想当面请教孙犁,让我找个机会陪她去。小李大学毕业不久,说话直率,问孙犁:从文章里看得出,您虽然不想当官,更不愿让人看不起,受轻视,是这样的吗?
孙犁说,我不是不想当,而是当不了。试过几次,都不行,抗战后,冀中区党委书记林铁,让我当秘书,熟悉的人都说,他干不了。推了。(19)49年到报社,总编王亢之调到市里,让我跟他到市委宣传部,我未去。后任总编,原来对我不怎么样,和王有矛盾。王一走,以为要赶我走,结果却请我吃饭,又吃了冰糕,吃拉稀了。一定挽留我。也是弃之可惜,食之无味吧。
小李接着说,您适合干出版社,不适合搞新闻。
孙犁说,从苏联访问回来,冯雪峰对我挺看重,要调我去人民文学出版社,市委也同意了,我自由主义惯了,不想去,后来有些后悔。和冯夏熊谈起过这一段。冯说,亏了没去。和我爸爸在一起,你更吃苦头了。
孙犁又谈书报文章出错误现象。《文艺报》上冀汸文章,说《马氏文通》是宋人著作。这样的笑话我也闹过,章太炎、章炳麟没搞清,还有叶德辉。手头备个词典,要随时查。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