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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先生诞辰110周年
(1913.5.11——2023.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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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4月27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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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伙计(图)
吴春笑 题图 张宇尘

  1

  这是我家的故事。那年,生产队实行农业生产包干到户,我家通过抓阄儿,分得一头灰色叫驴。抓阄儿是在生产队的马棚里进行,当父亲在围拢的人群中,双手颤抖地破开纸团后,一圈人“哄”地笑成一片:“瘸驴!” “老八口!” “还真让他抓着了!”

  人们笑过之后,随即又围向下一个抓阄儿的人。父亲将纸阄儿交给生产队长,长舒了口气。这头驴是父亲真心想得到的。抓阄儿前,父亲还摸着驴脑袋叨咕:“伙计,搭档多年,还真舍不得你!一会儿抓阄儿让我摸到你。”驴伙计好像听懂了,仰脸“啊──啊──啊”地叫起来,很兴奋的样子。

  父亲想得到驴伙计有三个原因:一是驴伙计能干,肯卖力气,在他手里不耍奸、不耍滑,不像其他的懒驴、倔驴、滑头驴难摆弄;二是父亲和驴伙计搭档多年,相互配合很默契,父亲的一呼一喝驴伙计都能明白,驴伙计的一行一动一叫唤,父亲也能猜到意思;三是驴伙计已经够口了,而且还瘸,落到别人手里恐怕是九死一生,成为酒桌上的一口肉,父亲舍不得。

  父亲和驴伙计确实有感情。在生产队干活时,别人都不愿意使唤它,嫌它又老又瘸,派下去常常暗地里遭到毒打,驴屁股、驴大腿总是鞭痕累累。每每看到,父亲都感觉心疼,背地里骂那些下狠手的人是“活牲口”。因此,队长派活时父亲总是抢着用它,时间长了,生产队长就把这头驴固定地安排给了父亲,并开着玩笑说:“老金头,今后出工它就归你用,你瘸、它也瘸,你俩有缘,搭档正好!”父亲便爽快地答应下来。驴伙计听得懂人话,仰脸朝天“啊──啊──啊”地叫个不停。

  驴伙计是右前腿瘸,走起路来像短一截儿。拉重载时,随着走路,脑袋不自觉地向右下方使劲地点,两只长耳朵也跟着一下一下地往下抡,尤其是右边的驴耳朵从中间被抡折了似的,一次次进行着折叠,看起来既卖力,又吃力。驴伙计是怎么瘸的,没有人知道,社员们都说是“胎里带”。

  父亲和驴伙计在一起,时常被人当笑话看。父亲疼惜驴伙计,拉重载时,他不坐车,牵着缰绳跟着走或小跑儿。因为父亲自小患有小儿麻痹症,右侧腿关节变形,走路一瘸一拐。这样一来,他和驴伙计便产生了互动,走起路来都是一边撇,而且瘸得步调一致,这就形成了让人笑话的画面。父亲知道,人们的笑都是无恶意的,也从没当过事,有时还随着人们一起笑。每逢我和哥哥看到这种场面时,总感觉很没面子,商量着让母亲找生产队长收了这瘸驴,给父亲换点别的活干。父亲知道后和母亲发了脾气,举着鞋底比画着要打母亲,反倒被母亲夺下来,将鞋扔出了篱笆墙。

  驴伙计确实能干,有种“不待扬鞭自奋蹄”的劲头。无论拉多重的载,从没含糊过,拼了命地往前冲,任凭右耳朵无数次地折腾。每当这时,看到的人就会指着笑:“看,这俩多带劲!”也正因为如此,父亲便更加爱惜驴伙计。三伏天中午,人们吃过干粮后在树荫下歇晌,父亲则牵了驴找干爽的地方让驴打个痛快滚儿,然后,到不远处的河滩上放牧。驴的缰绳被接得很长,拴在树上,它能大范围地吃草。父亲坐在树下吃干粮,驴伙计甩着尾巴悠悠地吃草,不时地冲着父亲望一眼,吃美了就冲着天“啊──啊──啊”地叫几声。动物跟人的最大区别是:人会笑,而动物不会笑,但是在父亲眼里,这驴叫唤的样子,就是在笑。

  父亲说:“驴伙计会笑,我能看出来,也能听出来。”父亲很少歇晌,吃了干粮后便拎了镰刀去河边割芦草,傍晚回生产队时,嘱咐饲养员老潘头给驴伙计加夜草。老潘头个子矮,脸天生的白净,有些驼背,人勤快,脾气也好,和父亲说得来,于是便义不容辞。驴伙计经常吃夜草,身体就壮实很多,虽然老了牙口,但周身的毛很顺滑,只是脊背中间秃了一片,露出灰白色的掉渣的驴皮,那是因为常年劳作,被驴鞍子反复磨擦留下的伤痕。

  2

  父亲将驴伙计牵回家时,一家人没有感到丝毫意外。父亲让母亲舀水饮驴,命令哥哥帮他在院里搭建驴棚,刚放学的我被派到村边河滩上割芦草。

  从此,驴伙计就成了我家的一员干将,耠、犁、耧、耙、拉、轧、磨、种,样样拾得起来。在父亲眼里,它是家中的“宝儿”,但在我和哥哥心里却成了一个膈应人的“坎”。我和哥哥总是撺掇母亲,劝父亲将驴伙计卖了,换个像样的牲口,母亲却不说话。

  一次吃晚饭时,父亲冲哥哥说:“驴伙计确实老了,干活更显得费劲了,以后用它一定要悠着点。”听到父亲这样说,母亲便趁机接话说:“干脆给它卖了吧!添些钱,换一头得了!”父亲斜眼瞪母亲,说:“换嘛换!把它卖了,它就是一个字儿,死!除了死没有任何价值!”母亲辩道:“牲口就是牲口!投生来了就是卖力干活,老了干不动了,卖掉,怎么了?难不成要把它当祖宗供起来!”父亲被母亲一番顶撞,倒缓了些口气说:“它真有一天干不动了,也别卖了吧。每天不就一抱草、一口水的事嘛!”说完这话,父亲又感叹道:“唉,这伙计天生也是个苦主儿,都善待点吧!”母亲看了眼父亲,似懂非懂,一边给父亲碗里夹菜,一边叹道:“遇上你算它命好,真不知上辈子它是你哪门子亲戚!”

  驴伙计上辈子和父亲是不是亲戚不清楚,但是,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却让一家人很是感慨。

  这件事是父亲亲身经历并讲述的:那天下午,刚下过一场秋雨。父亲赶着驴车,从地里收了一车玉米棒子回家。当车行到村南大堤时,因为是一段较长的下坡路,雨后湿滑,为了控制好驴的下坡速度,父亲便提早给驴伙计戴上了嚼子。下坡时,父亲一手勒着缰绳,一手用力扳着驴脖子,小心翼翼地顺坡下行。因为下坡路湿滑,驴车的速度渐渐快起来。

  父亲勒紧缰绳,努力地控制着车的速度,驴伙计脚下也越来越吃力,四只蹄子努力地往前蹬。在嚼子的作用下,驴的牙花很快渗出了血,疼得它猛地抖一下脑袋。父亲一惊,脚下一滑,便仰面顺势向前滑下去。“完了!”父亲摔下去的同时,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然而,令父亲没想到的是,当他滑下去的一刹那,驴伙计似乎得到了解脱,获得了自由。它猛地发力,两条后腿向前猛蹬,驴屁股不断地往下坐,两条前腿几乎要腾空起来,车速被生生地拖慢下来。

  此时,父亲趁机坐起来,眨眼间,驴伙计的头已经触到了父亲身体,只见它猛地用力朝父亲的后背拱了一下,父亲感觉像有人用双手猛力地把他向路边推了一把,便连滚带爬地拥向了路边。

  瞬时,驴车在父亲身旁一划而过闯下坡去。父亲被滑躺的地方,两行车轱辘印和驴蹄印混合着鲜明地烙在那里,被吓蒙的父亲清醒过来,朝堤坡下望去时,只见驴车已经侧翻在了堤坡下的一侧浅水沟里,玉米棒子散落一片。父亲踉跄着跑下去,见驴伙计被夹在车辕里,四蹄悬空地侧躺在泥沟里,一条后腿死死地别在车辕上动弹不得。戴着嚼子的嘴龇着,牙花渗出的血混合着白色的黏液,长长地挂在嘴边,鼻孔风箱般一鼓一鼓地呼着大气。

  这次事故后,驴伙计的那条后腿废掉了。农活干不了了,它便被拴在了驴棚里过上了休养生息的日子。

  地里的活还得要干,因为这是一家人的生活。转年开春,父亲和母亲商量着再买一头牲口,已经看好了,因为还差一些钱,母亲便再次提议把驴伙计卖了,多少换些钱贴补上。父亲依旧没同意,最后,多卖了一麻袋玉米和一袋麦子,才换回了一头健壮的黑毛草驴。

  驴伙计每天卧在驴棚里无所事事,有时卧累了,便在驴棚里一瘸一拐地溜达。

  新买的黑草驴每天早出晚归,驴伙计见到了便挣扎着站起来,努力冲着黑草驴发情地嚎叫,烦得我好几次拿了菜刀冲出来,想要宰了它。驴伙计倒也识趣,立马止住叫声,耷拉下脑袋做老老实实状。

  3

  两年后,驴伙计到底还是被卖掉了。

  卖驴伙计是妈妈做的主,哥哥牵了去卖的。因为,那年地里庄稼被水淹了,几乎绝收,家中的存粮已经不多了,妈妈便背着父亲擅自做主,把驴伙计卖了。

  那是冬天的一个下午,天上飘着零星小雪。父亲不在家,赶着驴车到村外树林里钩干柴棒去了。

  妈妈向哥哥交代一番,便端了一小碗黄豆,让哥哥喂驴伙计吃,哥哥边喂边抚着驴脑袋说:“吃吧,这是最后一顿,吃完就该送你走了!”

  驴伙计卧在地上吃了两口,很兴奋的样子,一会儿,却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住嘴不吃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哥哥看。哥哥躲了驴伙计的目光,收了碗,拿过嚼子给它戴上。驴伙计晃动脑袋反抗,哥哥采取了强行手段,然后又紧了紧扣,驴伙计感到了疼,便挣扎着站起来。哥哥牵起缰绳,用力抖了抖,驴伙计便一瘸一拐地随着走出了家门。

  傍晚时分,雪下得大起来。父亲赶着驴车回到家,刚回来不久的哥哥忙上前替父亲卸车。母亲也赶过来帮父亲拍打身上的雪花。卸过车,父亲无意间扫了一眼驴棚,却没见到驴伙计,就赶忙盯了母亲问:“驴呢?”

  母亲慌忙应道:“别着急,听我说,我把它卖了。”

  “卖了!”父亲瞪大眼睛急了,大声吼起来,“谁让你把它卖了!”

  “粮食不多了,卖些钱不得过日子嘛!”母亲振振有词。

  “卖哪儿了?”父亲转身怒问哥哥。

  哥哥被父亲的举动吓着了,怯怯地说:“卖、卖给镇上刘家宰锅店了。”

  “完了!完了!”父亲拍着大腿喊出了哭音儿,然后冲着哥哥怒喊道,“快!跟我走!”一转身,气冲冲地朝村外一瘸一拐地急急奔去。

  “老东西,快回来!”母亲上前追了几步没追上,就赶紧从口袋里掏了钱塞到哥哥手里,说:“快,快跟了去!”

  雪在不停地飘洒着,雪片越来越大,四周一片白晃晃的。

  接近半夜的时候,大门口传来“啊──啊──啊”的叫声。母亲听出了那是驴伙计的叫声,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打开屋门,见漫天大雪中三个白色的“活物”,站立在篱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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