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理由:本书是资深红学家、古典诗词研究家周汝昌先生撰写的一部讲解唐诗宋词著作。所选诗词作品,并不遵循常见的“文学史模式”,而是完全以“个体鉴赏”为出发点,考虑到一般读者的接受水平、兴趣及作品本身的浅深难易。作者的意图,是引导读者去发现与感悟古典诗词的美,着重的是情思、笔致的深层领略。这是一部既“引人入胜”、又“渐入佳境”的著作。
《千秋一寸心──周汝昌讲唐宋诗词》不仅是“鸳鸯绣了从教看”,而且“更把金针度与人”。
无论研究《红楼梦》,还是赏会古典诗词,周汝昌先生都别有会心“争论”,甚至可以说“争论性”成了周汝昌的一个特点,一种徽标。我们不应该见“争论性”而皱眉头,正应该见异说新论而认真思考。关键是要看看周先生的“异说新论”是不是“异”得有道理,“新”得有货色。
《千秋一寸心》里鉴赏的诗词既有古今传诵的名篇,也有前人并未注意而被长期冷落在历史边角的非名篇,二者数量大略相当。
一 名人的非名篇
以秦观《踏莎行·晓树啼莺》为例。周先生首先指出这阕词是秦词的一个“例外”:“词中常见的是花前酒畔,绣幕雕栏等等物色,写村景的稀如星凤。若在苏、辛,还不为奇,说及秦、柳,更恐难得。”词上半阕是“晓树啼莺,晴洲落雁。酒旗风毡村烟淡。山田地雨正宜耕,畦塍处处春泉漫。”周先生评赏说:“最好好在‘村烟淡’三字……却说烟淡好处端的何在?下一淡字,春之神味盎然纸上。或有人以为,此淡,谓人烟未密,空气新鲜也。也得也得,那淡也就不俗气不讨厌了。”这就从貌似平常的诗句中发现了不平常的美,也就是从习常的风景中体验出大自然季节变化之微妙。何以别人发现不了而周先生发现了?这就是“千秋一寸心”──秦郎当日的诗心,与千百年后周先生的诗心相会相遇相通了。论到后面两句,“令人如闻雨后土香,如见溪流活活,而农家乐生,山村好景,尽收眼底心头了。‘漫’字更好!令人想起‘野塘春水满,花坞夕阳迟’来。一片洛洛漾漾的气息出焉,意境生焉。”全是以诗心与诗心相触磕的活的“赏会”,而非条缕细碎的“科学分析”。但这种“赏会”又非笼统漫说,而落实于“咬文嚼字”的细细品味。“淡”字如此,“漫”字如此,说到词的最后一句“夕阳回首青无限”也是如此:“什么叫做‘青无限’?难道还另有‘青有限’的山不成?笑话笑话。青就青罢了,哪里又有个有限无限?然而,那样说是世情常理,一般见识,而诗人词人则另有一种感受功能与感受尺度。对他来说,此时此际那山青得简直是没法形容了!此之谓‘无限’。此时此际者,又何谓也?君不见‘夕阳回首’能衬得万物特明特美。夕阳西下,回首再望时,乃觉那青山是真青透了。”赏评者投身入诗境,也就把我们这些赏评文章的读者带入诗境中,同时让我们保持一份理智的清明,懂得诗在何处,何以为美。这样的赏评文章本身就是美文,是本来意义上的鉴赏。
二 非名人的非名篇
如夏竦的《喜迁莺》,此词写宫廷月景,皇家气派。此词短小,先录于下:“霞散绮,月沉钩。帘卷未阳楼。夜凉河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瑶阶曙,金盘露。凤髓香和烟雾。三干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周先生赏析说:“词自黄昏展笔,两句六字,勾出新秋晚景之神,日霞如绮散,绽满晴空;月若钩沉,即现随隐,盖新月初弯,灿于西南天际,才数刻间,即坠于林屋之背,不复可窥。用一散字,一沉字,精神全出……六字两句,音响已见铮铮。然皆自然景色也。看他如何归到宫中?妙在紧跟‘帘卷未阳楼’五字,只一句便挽向正题。而且,此五字之挣扎顿挫,复使其上之六字二名在,加一倍嘹嘹亮,加一倍谐美……然而,看他词人笔力之雄健绝人──又紧跟上一句‘夜凉河汉截天流’,真叫人脱口叫绝,立身起舞!”空间妙在何处?原来“此七字,具见宫中庭院之宏广,视界之超虚,──而自黄昏霞月之散之沉,不觉已渐宵深矣。清宵愈深而河汉愈明,而恍然似觉波流。河汉流乎?时光流乎?细细参之可也。”周先生接着赏论下半阕,说比起上半阕“已逊其精整”“要亦难称后继,不无堆砌凑句之嫌,少风致之胜。观其笔力,似已垂垂强弩之末矣。”果真如此吗?则只有半阕好词,又何足贵?“不料,词人毕竟不同凡响,乃于煞拍,重张之旗鼓!看他写道是:三千珠翠,簇拥銮舆,而于水殿风清之胜处,齐奏《凉州》之大曲。此一场面,何其弘伟!何其绮丽!”后面更引文征典,发掘出“三千珠翠”“凉州”之深厚的历史文化意蕴,应该承认,由于时代的变迁,传统文化修养的失落,如果没有周先生的讲解,一般的读者已经很难领会到这冷天间的雅致美韵,很难体味到中华传统文化那含蓄微妙而又博大沉宏的境界了。
三 名家名篇
他讲陆游的《钗头凤》:“‘旧’‘瘦’‘透’三韵,在他人他篇或可过得去,在此词中,未免减色──虽不敢说是败笔,也到底犯了平直浅露之病;尤其是‘红浥鲛绡’等字,够不上真的文采,反成涂饰──外加的浮字眼破坏了内心的深感情──此即放翁之常病,而有些人却以为这方是‘妙笔’。”此词好句却是“桃花落,闲池阁”;“立即秀笔重还,高境再见。夫‘桃花落’三字,太平常了,太‘一般化’了,如何反加赞美?君不见其下接云‘闲池阁’三个奇字乎?桃花零落,宫柳徒作‘伤心碧’矣;池阁盖即不期相遇之亭台,致意通心之境地;及游人散尽,车尘去远,则止见此池阁‘空闲’,一片伤心处所,殆不可堪!是以着此一‘闲’字,其力千多,正与上篇‘恶’字同为全篇两个眼目。”
周先生的这本大著,我以为有三点最能引人反省深思。其一,在当前全球一体化的大语境下,中国传统文化的承传接续、“创造性转化”,最需要用力的并非西学的引进比附,而是要尽可能回归传统、必须“涵泳”“含咀”(含英咀华)方能入乎其中,而探其骊珠,获其真味,即从根本的感受思维的方式上“通电”;其二,周先生在北大讲《红楼梦》时曾提出要“咬文嚼字”才能入境通幽,此义于鉴赏古典诗词同样是金针度人,“咬文嚼字”并非所谓科学性的解剖分析,而是设身处地,将心比心,沉潜揣摩,以达到知音解味;其三,因此赏会古典诗词、古典小说,以及一切中华传统的文化艺术,要“赏”要“会”,用周先生的话说,即“以我之心去寻求古人之心”,追求“两个‘寸心’的契合”。此即禅家所谓“心印”诗人所谓“心有灵犀”也,必如此方有望悟得言外之意,意外之味,味外之韵。三点其实还是一点:“赏会”是有机的、悟性的、投入的东方式玩味;“分析”是机械的、知性的、外在的西方式解读。二者迥然不同。是否能“殊途同归”,那就是读诗人解诗者的“综合素质”问题了。